沈知落顿了顿,眸子里泛上一抹难解的情绪。 他放好帕子转身。 知了在树荫里发出嘈杂的叫唤,换好了水的鱼池里波光粼粼,目及之处,祭坛空冷清,已经是半个人影都没有。苏妙向来是这样,来得快走得也快,话让她说了个尽,半句也不会给人留。 冷嗤一声,他拖着半搭在臂弯里的紫黑星辰袍,恹恹地往外走。 苏妙回到将军府,进门就觉得莫名的干净。 她纳闷地上下扫视这门楣,扭头问门房:“哪个院子的下人犯了错,被罚来清扫了不成?” 门房愁眉苦脸地道:“哪儿能啊,自打三公子去赴任,这府里没谁敢犯错的,是少夫人闲着无事,每都在洒扫。” 小嫂子?苏妙愕然,将行李扔给丫鬟就朝东院跑。 李景允走的时候与她说:“你小嫂子那个人,看着温软,实则冷心冷情的,爷走后她不会伤心难过,但你有空也去走动走动,看看她在做什么。” 顿了顿,他又自己懊恼地道:“能做什么,总归是不晓得惦念爷的。” 苏妙还笑他来着,说被留下的人没成怨妇,这要走的怎么倒还哀怨上了。 李景允摇头说:“你不懂,能讨你小嫂子两分真心,那可太难了。” 他当时的表情太过认真,眼里还隐隐有些难过,以至于苏妙当真觉得,小嫂子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结果—— 抬步跨进东院,苏妙就见花月正站在主屋的博古架面前发呆,她好像又瘦了两分,柳叶儿似的身段,一动不动地立着。 走近两步,她听得一声冰冷的低语:“鬼才信你。” 这是在说谁?苏妙不解地挑眉,想了想,还是笑着喊了一声:“小嫂子。” 花月一愣,回过身来看她,眼里含了两抹笑:“表小姐回来了。” “祭坛里呆着无趣,我赶着回来看热闹。”苏妙进门去拉了拉她的手,“小嫂子最近可好?” 花月点头,给她倒了茶,又拿来一盘点心:“三公子不在,这院子里倒是轻松了,只是闲得有些发闷。” 苏妙笑:“你如今是这将军府的少夫人了,再闷也没有亲自去洒扫门楣的道理。” “闲着也是闲着,他们那几个偷懒的奴才每次灰都扫不干净,今便去教了一教,倒传去你耳朵里了。”她说着,又拿了几个绣花小样出来给她看。 “表小姐婚期将至,夫人吩咐我帮忙挑选盖头的花样,这几个是绣娘送来的里头最好看的,你瞧瞧?” 苏妙只扫了一眼就道:“小嫂子随便挑了便是。” 花月有些意外,别家姑娘成婚,样样东西都要挑自己称心的,毕竟成亲大事一生也就一次,表小姐倒是好,看都不看? 察觉到她的疑惑,苏妙眯起眼眸笑:“沈知落若当真是心甘情愿娶的我,那我巴不得每丝线都自己来挑。可他是不愿的,赶鸭子上架,让我捡了便宜。这婚事我要是再来挑细选,那就没意思了。” 花月若有所思地看向收着自己嫁衣的那个嵌宝柜。 “哎,我这跟你那是两回事。”意识到她在想什么苏妙连忙将她的脑袋转了回来,认真地道,“我表哥娶你那可是真心真意,小嫂子也不是……嗯,也不是那么不愿意嫁,吧?” 说到后头,苏妙自己都心虚,狐眸直眨。 花月想了想,朝她点头:“嗯,我自愿的。” 她这个身份做将军府的儿媳,便是要当出头鸟,少不得被人究查,也许哪天暴了身份也不一定。所以她给庄氏行礼的时候,霜降急得差点把地板跺穿。 花月后来安抚她,说这是不得已,也说反正三公子要进了,足人家一个愿望,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 但是她很明白,那礼行下去,就是她自己愿意。 苏妙看着面前这人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嘴巴张得老大。 她认识殷掌事也算有些年头了,印象里的这个人圆滑懂事又温顺,几乎从来不会犯错,把将军府内外管得是井井有条,但是这么久了,她也鲜少在殷掌事身上看见什么女儿家的柔情。 甚至潜意识里,她没把这个人当姑娘家。 然而眼前,殷花月眼眸低垂,捏着小样的手指微微收紧,像是想起了谁似的,勾一笑。 这笑得可太甜了,像将整个京安堂的饯熬化在了里头。 苏妙看得心尖都颤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不妙。 自己那神机妙算的表哥,好像少算了一样东西。 “表小姐可还有什么东西要置办?”花月面恢复了平静,低声问她。 眼珠子转了转,苏妙笑道:“我也不清楚,要不上街去看看?” “好。”花月点头,二话不说就去拿了银票随她出门。 苏妙明白了,她的小嫂子并不是有多洒扫,她就是怕自己闲下来,怕自己想起什么,所以拼命地在给自己找事做。 这人先前陪她上街,没一会儿就要打道回府的,可今逛得她酸背痛了,花月都还指着前头问:“那家绸缎庄看过了没有?” 苏妙着腿苦兮兮地想,表哥造的孽,为什么遭殃的人是她? “看吧。”她叹气。 绸缎庄的掌柜似乎是有喜事,给她们拿绸缎都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还不惜多给她们量半尺料子。 “您是家里丁了不成?”花月笑问。 那掌柜的摆手便道:“我这个年纪,哪儿还能丁,只是我那不肖子有出息了,入了科考场,至今还未遣返。” 大梁的科举,因为当今陛下的一些顾忌,所以在京赴考之人都吃住在考场,落榜之人会被遣返,一榜一榜地遣,越晚归的越好,直到三甲殿试问状元。 算算子,如今已经是殿试之了。 苏妙惊叹地拍手:“这可厉害了,掌柜的也不消开这铺子了,跟着儿子享福去啊。” “哪里哪里,他也就是运气好。”掌柜的谦虚着,脸上却是遮也遮不住的骄傲。 花月挑好料子,终于与她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着自己的小腿,苏妙眨巴着眼道:“要是我表哥没听将军的话,选择去科考该有多好,另择官职,还能在府里住。” 花月浅笑:“木已成舟,再论也无用。” 她抱过刚买的绸缎,抚着上头的纹路,又开始想要给夫人做件什么衣裳。 苏妙看了一眼她的手,微微皱眉:“小嫂子你休息两吧,瞧瞧这上头的小口子,表哥回来非得把八斗挂在后门当腊不可。” “这与八斗有什么关系。”花月轻笑摇头,没往心里去。 等李景允回来,她这手上的皮都怕是已经换了两层,哪里还有什么口子。 苏妙回了府,花月的事情就又多了一些,每天做一盅乌汤送去主院、清算府里的账目、收拾两个不听话的下人、再一嫁妆的礼单。 这样的子很充实,但不知道为什么,苏妙看她的眼神里总带着些担忧。 花月知道苏妙在担心什么,她觉得自己没有要借忙碌来逃避什么的意思,也没有很想念李景允。 几恩罢了。 不屑地摇摇头,她低眸继续看账本。 天近黄昏,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晚霞在天边晕染开,东院突然就空旷了起来。 花月站在主屋里,僵硬地瞪着博古架上那一双锦靴。 她昨晚梦见这双靴子从架子上跳下来,变成了一个人,那人生得讨厌,眉眼讨厌,身子讨厌,浑身的痞气也让人讨厌,墨的瞳子朝她看下来,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揶揄。 她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 可是醒来之后,屋子里只有靴子,没有人,想揍也无处可揍。 恼怒地瞪着这靴子,花月的拳头捏得死紧,莹润的指甲因用力而泛出清白,指节搅在一起,一处红一处青。 然而,片刻之后,紧捏的手指慢慢松开了,指尖动了动,往上一抬,与另一只手合做了一处。 -大梁有个说法,新买的靴子摆在架子上,便能当半尊菩萨,若是诚心拜一拜,更是能心想事成。 博古架前站着的人微微有些恍惚。 她盯着靴子,薄微动,喃喃念了一些什么,然后朝着那双崭新的靴子,虔诚地弯下了。 一瞬,两瞬,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 半晌之后,花月直起身子睁开眼,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恼怒地甩袖:“骗人!” 天边的霞光突然一盛,昏黄的光线从门口照进来,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花月没注意,扭头就想往门外冲,结果余光一闪,她僵在了原地。 修长的身子靠在门框上,被勾勒出一圈光晕,衣摆上的蓝鲤绣纹逆着光,变成了一片玄。 那人似乎在笑,肩膀微微颤动,低沉的嗓音像古老的琴,穿过黄昏直抵她的脑海。 “爷从来不骗人。”他说。 像年关里的烟火突然全在眼前炸开,花月晃了晃神,下意识地伸手去拨余晖,想拨开这些晦暗的光,看看这到底是谁。 她自然是没拨开的,但这人往前走了一步,俊朗的眉目在她的眼前一点点清晰。 墨的眸子里泛着悉的光,眼尾斜过来,略微有些嫌弃的意味。 “这才多久,你怎么就想爷想成了这个样子。”李景允慢条斯理地笑。 呼停滞了片刻,花月眼眸动了动:“你……” 他低下头来,拿有些青须印的侧脸略微蹭了蹭她的耳畔:“不认得了?” 自然是认得的,花月茫地点头。 下一瞬,她背后就被人一抵,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贴住了他的心口。 心里一直吊着的东西突然归回了原来的位置,花月反手抱住他,眼里有惊有喜,嘴上却还是困惑地问:“你怎么出来的?” “门开了,自然就出来了。”他含糊地答,眷恋地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 慌忙推开他,花月狐疑地眯眼:“又是偷跑?里可没人替你打着掩护,你这擅离职守……” 眼笑意地看着她啰嗦,李景允嗯了一声,低头堵了这碎碎念的嘴。 外头突然热闹了起来,不知道哪个奴才喊了一声,整个将军府都沸腾了,敲锣打鼓,奔走相告,甚至还有人在正门放起了鞭炮。 “表哥,小嫂子!”苏妙在外头叠声喊,“快出来呀!” 口被人一推,李景允退后半步,不悦地往外看了一眼。 怀里这人是没回过神的,小爪子抵在他心口,声音听着都有点飘:“出去看看。”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