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的眼睛酸了,抬眼望向窗外时,就看到院中新架起来的几架秋千,孤零零的独个晃悠着。 三月,原本是光明媚,最好的打秋千时节。 每年开打秋千,一向是北漪园几位才人的最。这时节,她们会摒弃前嫌,一起凑钱请宦官来搭两个新的高大秋千架。毕竟前一年的秋千,经过一个秋冬无人管,一碰都晃,再打不得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才过了年,秋千就重新架起来了。 然而现在,却再也没人敢去院中打秋千声笑语了,所有人都猫在自己屋里瑟瑟躲着。 媚娘沉下心来算了算:这已经是她们被关在北漪园中第十二天了。 她不由想起了姜沃——自她进后六年,两人还从未这么久不能碰面,不能说一句话。 中出了如此大事,彼此却见不到,连书信也不通,真是悬心。 * 十二天前夜里。 媚娘是被雨声惊醒的。 她起身取了一块手帕擦了额上冷汗,本来想继续睡的——毕竟这些年,她的噩梦总是大雨绵绵,倒是也习惯了。 不过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止雨声,在雨声里,还夹杂着一些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上锁片摩擦的略有些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她披上衣裳,走到窗前,小心推开了一道。 外头虽然下着雨,天空却有些奇异的亮,像是被火光照亮的。 于是这一晚,剩下的时间媚娘就一直没怎么睡着。直到第二早晨,晨钟声响起。 她坐在窗前静听,果然,第一批要出门去提膳的女被拦在了门口。 掖庭中竟然进了全副武装的侍卫! 北漪园中所有人被告知,无论是谁都不能踏出居所一步。 王才人等还以为是从前彻查掖庭人之类的事儿,于是撑着体面挣扎道她们是嫔并非普通女,每要去给娘娘们请安的。 得到的只有沉默的拒绝。 见有想仗身份,硬要出门的才人,侍卫们也并不出言相劝,只是沉默地拔刀,刀出鞘一半寒光闪过——很明显,要是有人要硬闯出去,剩下那半刀一定会出鞘。 王才人等彻底被吓到,这才脸惨白各自退回自己屋里。 而媚娘连自己屋门都没出。 只是站在窗口,从一线隙中沉默看着。 里一定出了大事! 起初三,不但有侍卫守门,所有人的餐食还都是固定配给的,只有两顿干粮,非常硬的干饼。险些给北漪园其余几位才人吃吐了,当然也是心理力巨大,什么都不知道呢,就被关了起来,简直要疯。 到了第四,一直负责北漪园的严承财,才再次出现,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东谋反,太子封,朝中同已尽数被入狱中! 接下来,要彻查闱中其余各处,有无人与东勾连之人。 诸人闻之变:凡涉及谋反事,甭管真相如何,都是腥风血雨,譬如汉武帝时,怀疑太子刘据谋反,酿成巫蛊之祸,各处搜寻关联之人,最后连坐而死之人乃至过万。 于是一听此事,有两个才人当场就吓哭了,只道:我们不过掖庭小才人,如何能与东勾连? 媚娘心道:这种事,若是皇帝意在株连,总有由头。 比如她们这北漪园里,若是有个扫地的小女,曾经跟太子里哪个宦官说过话,都可以算作通东的罪证。 只看皇帝想不想彻底血洗一遍了。 媚娘倒是比旁人镇定些:圣人不似这等大肆株连之人。 大约这彻查,就真的只是要查清楚,东除了勾结朝臣,有无勾结内之人。 * 接下来的两,便是殿中省的宦官来彻查北漪园。他们并不管这些才人们有没有什么姑娘家不想被人翻到碰到的物件,全部翻了个底朝天才走。 媚娘倒是无所谓,她这里几乎只有书。 宦官们认字率远不如女,见她两箱子书,也只是倒出来翻了翻,里头没有藏着什么就罢了。 从那后,北漪园虽然还是不开门,但总算恢复了一半正常的生活——想来中各处也恢复了正常运转,起码她们一三餐又有着落了,当然想点菜是别想,只是不用啃干饼子了。 严承财每都坐在门里侧,负责看大门,并从外头接过送来的餐饭与用物。 门外还有两个带刀侍卫守着。 因而严承财也觉得无聊,有时候就跑去廊下,跟媚娘隔着窗户聊个天儿,说说外面的情况——别看媚娘总往正司去,但她是个周全人,从没忘记与北漪园管事严承财的走动。 逢年过节都有红封送上,哪怕是在九成那大半年,她几乎都没有回过九成的北漪园,但到了节庆,该给严承财的节礼,可是一点儿没少过。 比起旁的找了后妃嫔做靠山,就不怎么理会这位北漪园管事的才人,媚娘这六年来未曾疏忽的周到,就换来严承财现在只愿意跑来跟她说说外头的事儿。 “武才人看见外头那两个侍卫没?每天人都不同呢。听说圣人是把左右骁卫、威卫……乃至长安城外头的虎豹骑都调进长安了。跟原本的监门卫可不是一回事,跟这些兵说话,都要吓死个人。” 严承财边说还不忘小心看向门口,生怕叫那俩侍卫听见自己说他们吓人。 之后又悄悄跟媚娘讲:“听说三司已经在审问侯将军等人了,估计等都审完了,圣人有了决断,咱们这儿的门就能彻底开了吧。唉,原先每到处走不觉得,如今一被关起来,才知道这子真难熬!” 当然严承财知道的也不多,媚娘甚至怀疑,他絮叨的好多话,怕不是自己瞎猜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胡掰给自己听。 不过,有件事是跑不了的。 太子肯定是有谋反之举。 而这谋反,又是完完全全没有成功——只看这中一切虽然抑肃穆但井井有条就可知,显然一切尽在皇帝掌控之中。 * 媚娘翻过一页书。 被关在北漪园的时间,她基本都在看书。 看的最多的是《汉书·高后纪》。 其实看了很多遍,她都能背下来了——高皇后吕氏,佐高祖定天下……[1] 汉代出身微末,最终成为皇后、太后的女子不止一个,后干政的女子也不少。但媚娘还是最喜吕后——无他,别的皇后、太后也没能跟帝王一样待遇,混上个单独的本纪。 媚娘练跳过几段诸如‘惠帝继位,吕后为太后’‘惠帝崩,取后美人之子立为少帝’‘封吕家诸人列侯’等几段,边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边看起吕后废少帝的一段。 少帝得知自己并非皇后亲生子,朝政又被太后把持着,不由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太后直接将少帝关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诏废帝。 那封诏书,媚娘自然也记得烂,也跳过不看。 她今想看的就是群臣不得不奉太后诏那段—— 群臣皆曰:“皇太后为天下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顿首奉诏。”[1] 每次看到这段,媚娘只觉得像是夏饮冰一样,起一阵冰却畅快地战栗。 这大概是空前,或许也是绝后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权力了吧。 能够废立帝王,群臣尽皆俯首! 从前,媚娘只是很喜看这段,就像也很喜曾经跟姜沃讨论过的‘张仪复仇记’一样。 但此时再看,媚娘又有了不同的体悟。 史书寥寥数笔,只是记载皇太后下诏,群臣俯首如被风吹过的蒲草。 但今年的两位皇子接连谋反事件,这十二中的风声鹤唳,带给了媚娘不同的悟。 大话人人能说,甚至只要舍得一身剐,人人都能把自己当成皇帝来下诏——比如那远在齐州的齐王李祐,就敢下诏给自己手下封宰相,可不过是个大笑话。 如果说齐王是一句笑话,那么太子就像是一句警世恒言:连国之储君的太子,要行谋反事,也会立刻被皇帝无声无息地镇。 这十二中的兵戈严整,就给媚娘上了绝佳的一课:夺权这种事,是要掌控力的。 皇帝对军权的掌控,对皇城内外的掌控,都注定了结果。为什么他的政变能成,为什么其余人的政变连水花都没有起。 就像吕后废少帝,这史书不过寥寥几笔。 然而那时的漫长岁月中,不知那位吕皇太后,又花了多少力去掌控群臣,掌控朝政。 从前,媚娘在史册里看到了吕后废立的大权,看到了权力施行的过程和后果。 但这一回,她真正的看到了刀锋。 看到了,要保证权力能施行下去的至为重要的基。 * 媚娘读到“皇太后崩于未央”时,院中传来了声音。 是严承财站在院中朗声道:“这月的衣料,尚服局已送来了,请才人们按例取了去。” 可见外头诸事基本平定,晚了几的衣料都已经按数送来了。 几处屋门陆续打开。 有三四个才人,带着小女来院中长案上挑选衣料。每人两匹的例,虽说花都大同小异,但早来挑,总能挑到自己更中意的。 媚娘在屋里慢悠悠收拾书——她是习惯了最晚出去的。她一向懒得在这些吃穿小事上与人发生口角。 当然,如果有人故意想夺占了她的份例,也是不可能的,媚娘不跟她们斗闲气计较小事,可不会由着人欺负。 她边收拾书,边听外面几个才人闲话。 “没想到这月虽送晚了,花竟还不错。” “咱们也快能出去了吧。” “唉,果然咱们的份例里是没有棉布的,听说尚服局已经有十来个巧手的人能织出一种细滑的棉布来了——听说用来做贴身的衣裳最舒坦。” 媚娘是这时候走出去的。 然而见了媚娘走过来,几个原本都在挑衣料的才人,忽然脸大变,然后退开两步,有一个还特意堆笑道:“武,武才人来了,你先选,我们再选就行。” 比起之前的态度来,可谓是大变。 媚娘只做不见。 她知道这些人在怕她。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