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邻点点头,又与旁边崔朝见礼道:“与崔郎也好久未见了。” 崔朝还礼:“卢司马。”顿了顿:“要不要一起饮一杯?” 卢照邻略一犹豫,还是点头道:“好。” 三人入座,姜沃就先问起孙思邈:“先生也回京了吗?”这几年,孙思邈一年里总有几个月在京中,与太医署一并重修《医典》。也就是去年,皇帝与太子几乎一年都在东征,李勣也不在,许多工作往下推的慢,孙思邈才多出去游历了几个月。 卢照邻这个邓王府司马,其实这些年跟着邓王的时间少,跟着孙思邈的时间多。 “先生也回京了。毕竟圣人也从灵州回长安了,先生想着年前要再给圣人请脉换方。” 孙思邈虽依旧不出仕,但二凤皇帝都让他参与修订《医典》了,他也就投桃报李,算着皇帝回京或是到了要换方子的季节,就回长安来。 姜沃听闻孙思邈已回来,就又在摸鱼之旅中,加了一个去处。 小火炉先端上来,但上面放着的不是一壶酒,而是一陶盆滚水。 接着才端上一壶翠涛酒与数道小菜。 崔朝就用一枚紫铜夹取过酒盏,先在滚水里将杯盏烫过,对姜沃解释道:“翠涛酒若是直接放在火上热,酒味就变了。若是冬想吃热酒,就只好用温酒配热杯吃。” 说着将杯盏放在姜沃面前,给她倒了半盏。只见白瓷杯里酒浮动,确实带了一点清浅的翠,怪不得叫翠涛。 崔朝取第二个酒盏的时候,卢照邻起身:“那我先告辞了。”他出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容,对两人直言道:“想要与东走近的并不只崔家,我昨刚回京,就被伯父叫过去叮嘱了许久——故而,我就原打算明去太史局拜会过,就直接离开长安去邓王处。” “今实无法与两位共饮同游,否则只怕伯父处另有代。” 姜沃点头:“时已入冬,卢司马一路保重。” 卢照邻也道:“京中多风雪,太史令也保重。” * 姜沃面对崔朝关于她酒量的疑问,虽说为了面子,很镇定从容的回了个‘好’,实则心里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数的。 而且她也跟媚娘保证过再也不空腹饮酒。 因此面对二凤皇帝都赞的‘千醉不醒’的翠涛酒,她只是很谨慎地抿了一口,然后将各小菜都吃过后,才又慢慢喝了那半盏,并且就此打住。 醇酒入腹果然有效。 两人出了酒肆后,只见天边乌云骤起,有些起北风,但刚喝过酒,姜沃却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被吹得很清。 两人上了马车。 崔朝问起去哪儿,姜沃想了想道:“喝了酒也不好去先生的医馆。”崔朝便道:“太史令的房舍修缮好了,不如去看看?” 姜沃点头。 行了不过一刻钟,姜沃就觉得马车里的炭炉烤的她昏昏睡,而且这种颠簸让她有点眼前冒圈。 崔朝也发现她似乎有些倦怠之意,但想着这样的天儿,若在马车上睡着了,肯定会着凉的,就开口道:“说来,之前崔氏之事,我还欠太史令一个大人情。心中总是记挂着,可惜也帮不上太史令什么。” 他说完,就见姜沃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慢道:“哦,没关系。” “要是你的话,非要报答,可以以身相许。” 崔朝是怔了数息,才反应过来,他抬眸仔仔细细望进姜沃的眼睛,果然,往透彻如幽幽深泉的双眸,不知何时已如细雨霏霏。 他试探问道:“太史令的酒量……是不是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好?” 姜沃并没听见崔朝在问什么。 在她眼中,只见崔朝先是愣住了,然后绯红从他衣领处一路蔓延上来,直晕开到那薄薄的垂着的眼睑上,似乎的海棠,将初的绯红渐次开遍。 接着他低垂的眉目抬起来,眼眸从睫后出来,像是雾蒙蒙的山峦,忽然拨云见,光耀明媚。 而马车里点着的油灯,又给他面容染上了一层暖绒绒的光晕,像是—— 姜沃想了半天,像是什么呢?对了,像是烛火下的一块很致,闪着可口饼干光泽的姜饼小人。 虽然好像刚吃过饭,但她就是觉得有点饿了。 于是准备伸手拿一块姜饼小人吃。 崔朝见她眼睛里神越发飘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脸颊被掐住了。 “姜饼拿一块。”还很有礼貌:“谢谢。” 崔朝:…… 他抬起手,轻轻按住眼前人准备继续掐的手,叹口气:“等你酒醒了,我们可要好好聊一聊了。” ** 姜沃醒过来的时候,推开窗就见外头夕漫天。 房间倒是颇为陌生,她开动脑子想了一会儿,总算想了起来:对了,这是她自己的房舍,修缮好后她也没空出来看,就全都委托崔朝照看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被照看的很好。 古时的宅子,不像现代的公寓楼,院落屋舍要是几月没人管,很可能就荒草丛生变成鬼片荒宅一样。更别提里面的木制家具,更可能会成为各种蛇虫鼠蚁的美丽新家园。 但此时她呆的这间房舍被照看的很仔细,不但家具被褥俱洁净,甚至她这忽然起意过来,家中也有足够几用的炭火,正在炭盆和熏笼里明亮地燃烧着,屋里一点都不冷。 姜沃觉得有点渴,拿起桌上小火炉上温着的茶壶,倒出一杯茶喝了。 这才后知后觉:等下,我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睡了一觉呢? 一杯茶喝完后,她才逐渐清醒过来,再次惨痛地认识到自己的酒量,大概不是三杯倒,而是半杯倒。 还好翠涛酒后劲虽然足,但醒过来后倒是一点不头疼。 她也逐渐想起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从酒肆里离开,坐马车过来,下车的时候她还有印象,也记得自己很正经的跟崔朝道别,说让他先回去就行,她有点累了,正好在这里歇一歇。 不错,这次醉的很完美。 她在心里给自己发了一朵表现不错的小红花。 姜沃看外头天,知道今是赶不回了,只好在这里住一晚。 既如此,她就出了卧房,准备去探索一下自己的屋舍,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可以吃,酒醒后总是觉得饿。 才出门,就闻到一阵香气,是酸汤鱼片的香气,这让她更清醒了。 “太史令醒了?” 崔朝端着汤出来的时候,姜沃还有点诧异,特意侧头看了看崔朝后头的厨房,发现没有别人才道:“你会做饭?” “太史令尝尝看,只是可能不如李仙师。” 姜沃喝了一碗汤后,崔朝就道:“只喝汤也不成,一会儿可以出门去吃——这坊子里有一家很好吃的小食肆。” 在长安城内,暮鼓后所有坊门关闭,大路上是不许行车行人的,违者会被‘笞二十。’ 大路上不能去,倒是百姓在每个坊子内部,夜里转一转没有关系,只要不翻夯土墙出去,外头的巡道兵士并不会进来逮人(除非是出现呼叫求救亦或是打斗的大事)。 因而有些想要多赚些银钱糊口,又肯劳的人家,就会在坊子内支起小的铺子,专门做夜里的生意。 食肆、杂货、酒泸等最多见。 毕竟要买大宗的货物,还是会去东西市买。 能开在坊子内的,都是小门小户自家的生意,图的就是一个简便,且因做的是街坊邻居的买卖,反而最要干净实惠,否则坏了名声,就再无人光顾了。 姜沃也早听媚娘说过,有些小吃,倒是坊子内更地道,口味更佳。 此时就听崔朝说起,这一座坊中,就有一家小铺做的‘棋子汤饼’做的最好吃。白里还会有人跨坊子专门来吃,买卖到夜里才会稀一些。 崔朝便问她愿意去外头吃,还是他去买回来在家中吃。 姜沃自然兴致要去吃现场:“汤饼还是要吃现成的才好吃吧。” 崔朝莞尔点头,忽然又加了一句:“正好,我还有件有趣的事情要跟太史令说。” 姜沃心都是汤饼,随口道:“好啊,正好边吃边说。” * 所谓棋子汤饼,其实就是圆形的面片儿汤。有点像姜沃小时候吃的猫耳朵面片。 只因这老板别出心裁,做了两种颜的面片儿,所以叫做棋子汤饼。 那面片就不重要了,最要紧的就是汤好喝。让她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被打了之后,要喝小荷叶小莲蓬汤,凤姐儿就道,不过是拿模子印了面的花样出来,主要还是好汤。 这汤里倒是没有荷叶的清香,但独有一种醇厚鲜美,似有鲜笋,又似放了些干海货提鲜——不过,这汤头是人家的生意之本,姜沃当然不能去问。 姜沃喝了两口,就觉得驱散了一路走来的皮肤上浸润的微寒,也觉得胃里很舒服。 两人就这样坐在小小的食铺内,慢慢吃完了眼前的汤饼。 姜沃吃喝足,觉得这一天好生放松,就带着惬意笑意抬头问崔朝道:“你说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 崔朝就道:“说来,之前崔氏之事,我还欠太史令一个大人情,不知如何偿还?” 姜沃一怔:“偿还?彼此相助罢了,不算什么的。” “可今在马车上,太史令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沃:? 见崔朝只望着她不说话,眼中倒是情绪浮动,似有许多言语。 姜沃心底忽然浮现出来很不祥的预。 好像,她好像有点印象…… 就在她努力找回记忆时,记忆被直接问到了脸上:“太史令说,让我以身相许,不知这话还算不算数?” 姜沃看着眼前的空碗,下决心道:是时候戒酒了! 酒误人啊! 再抬头,就见崔朝倒是很坦然继续看着她:“若是这话还算数,我是愿以此报答的。” 月下看美人,真是更增三分,姜沃觉得自己的底线差点变成曲线,要灵活起来。 但还是很快醒过神来,摇头道:“抱歉,我真不记得说过这话。要是说过,也是因为酒后言。” 崔朝低下眉眼,看着就令人心疼,轻声道:“太史令果然只是出言相戏。” 姜沃再次把持了一下自己的底线,认真道:“我于婚事上并无意,只愿一世留在朝堂之上。” 她避开不去看人,只抬头看着一轮明月道:“我有我想做的事情,亦有我想要辅佐的君王,所以我与嫁做人妇实在格格不入。” “何况世家,更是不可能。”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