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原本一直在静静听着,此时终于开口打断了弟弟:“雉奴,你别再想这些了。” 李治一怔:“大哥,这是储君事,怎么能不想,不提早安排?” 李承乾望着他,目光与语气一样直白,已然可以毫无介怀地拿自己举例子:“设想的再好也不一定有用,就像父皇当年对储君十数年来的安排,皆是落空。” 李治霎时无言。 李承乾继续道:“且谁又能想到,房相等人都在父皇之前接连过世。”以至于先帝想留给年轻太子的班底也未能成型。 “雉奴,哪怕是皇帝,这天下许多事,也是不以你的意志和安排去走的。” “人这一世,就像是与天下棋。” “你永远不知道世事下一步,会给你落下怎么样的一步棋。” “只能据当前的棋局,去做最恰当的安排。” 李治望着蜀中夜,觉得心头萦绕的烦恼,渐渐消散了些:是啊,谁又能料定天意如何。只能按照当年的局势,走好当前的路。 第142章 改职官 东都洛,吏部。 每年‘资考授官’是在十月,而姜沃所在的考功属,两都百僚的考功并检覆,则是要九月十前送往省。 因而吏部公务,一向是下半年比上半年要重的多。 姜沃昨陪媚娘泛舟湖上,今晨起刚到吏部,就见门口已经站了一人,抱着一大摞公文等着回事。 那人见了她,一边抱着公文,一边预备见礼:“姜侍郎。” 姜沃打断道:“小裴,不必多礼了。” 她口中的小裴,并非裴行俭。 说来裴行俭虽入吏部比她晚,但论年纪其实比她大四岁。故而姜沃后来也只以其字‘守约’称之。 此时她口中的小裴,是前年刚考入吏部为八品主事,然今岁龙朔元年,便因两年考功皆为上上等,擢升六品员外郎的裴炎。 是吏部这两年最出彩的年轻官员,时年二十七岁。 故而姜沃叫他一声小裴,无论资历和年纪,都是正叫了。 裴炎一冒出来,倒是搞得王神玉不得不换了称呼,管裴行俭叫字,改叫这个小裴,还叹道:“裴氏倒常出吏部官员。” 姜沃当时不由笑回了一句:“那实在比不过王氏。”王氏可是接连出了两位吏部尚书。 王神玉随即一笑,干脆道:“也是。” 虽说都姓裴,但裴行俭和裴炎并不是出于一脉裴氏,基本上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姜侍郎,这是昨检覆过的兵部官员功考的文书。” 裴炎是个很干周到之人,最难得的不是做事快,而是做的又快又准,几乎毫无瑕疵。 姜沃看着厚厚一摞文书,又想起昨与媚娘在船上的慨:朝堂代有才人出,正如眼前这位,也是做过高宗与武皇两朝宰辅的人。 还有…… 姜沃的手一顿。 兵部今年报上来的上上等功考名录里,排在第一的名字,是程务。 这不是姜沃第一次听到或是见到这个名字。 之前她曾听崔朝提起过——那时崔朝还在国子监做司业,组织过一次骑赛事。程务拿了头名,李敬业拿了第二名。之后李敬业总拎着弓箭去再与程务比试。 程务,也是两朝名将啊。 如今先帝年间的文臣武将渐渐故去,还在的也已然老迈,新人则一个个登场。 * 姜沃在朝堂已然二十载,早练得心绪无论如何变化,看在外人眼里,却依旧是如清风云一般。 在裴炎眼里就是这样——他都已经做考功属员外郎快一年了,但这位顶头上司姜侍郎的喜怒哀乐,裴炎几乎从未见过。 正如此时,她坐在这里凝神看公文,裴炎自然想从上峰面容上,看出是否有赞许或是不。 可全然没有一丝情绪。 以至于裴炎都觉得眼前坐着的是玉像而非真人。 因公文多,姜沃要一份份看过去,裴炎坐在下首椅上,忽的有些走神。 他想起了自己在国子监时到的朋友,英国公长孙李敬业曾提起这位姜侍郎。 听说裴炎考进了吏部考功属,李敬业当即就倒一口冷气。给裴炎的心惊跳的:你有话说话,这是干啥啊! 李敬业就特意低了声音道:“考功属最难考,也不是不好,就是掌考功属的姜侍郎,令人生畏。” 裴炎当时就奇道:“可我听闻令祖英国公与姜侍郎情很不错。” 当年长孙太尉在朝,夺姜侍郎官职,宰辅中只有英国公站出来驳回。 李敬业点头:“是,正因如此,祖父还让姜侍郎待我要格外严苛些呢。”以至于吏部不定时往兵部考勤那是专他啊! “我见姜侍郎也比旁人多些,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那双眼睛,认真看人时,好像能把人看穿看透一样。”他摊摊手:“反正我是怕她的。” “小裴。” 裴炎的思绪被打断,立时起身应声:“姜侍郎。” 然后对上一双眼睛,如幽谷深泉。 果然如李敬业所说,让人不由就是心里一紧,想要避开目光。 但好在,姜侍郎并未一直凝视他,只是如常道:“我俱已押字印章,可发往长安尚书省了。” 裴炎应了是,速速抱走公文。 ** 黔州。 李治在黔州待了几,每天上午会去看舅舅,那时候长孙无忌的神会好一些。 李治也已经问过随行的尚药局奉御,知舅舅是沉疴难起,心中总有种孤茫茫的难过。 而除了他来的第一,长孙无忌问过‘皇帝出京,朝堂如何’后,之后几天,舅甥两人再未谈起朝事。 长孙无忌絮絮反复说起的,都是先帝和文德皇后年轻时候的旧事。 李治就坐在圈椅上,在浓重苦涩的药气中,听舅父讲起父母。 这晨起,李治按照以往时辰来到屋中,却见舅舅还未醒。他心下一跳,慢慢走到榻前。 走近到能听见呼声,李治才放心。 他走到书桌旁,见上面有写了字的纸页,就拿到窗口去,对着晨光看。 舅舅的字迹他当然是很悉的,只是应当是病中无力,这纸页上的字显得很绵而松散。 纸页上写的是:“时荏苒而不留,将迁灵以大行。”[1] “陛下。” 李治闻声转头,就见舅舅已经醒了,正望着他。 两人隔着屋舍相望,其实都看不太清对方的面容神情——李治是因为风疾的缘故,昏暗中视物有些艰难,而长孙无忌则是病得重了,双目再难看清。 长孙无忌忽然开口道:“陛下,臣有一事请求。” 李治放下手里纸页,走近榻。 长孙无忌很怕皇帝不答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低微与恳求:“臣求陛下恩典,许臣陪葬于昭陵。” 昭陵安葬着他追随一世的帝王,他同父同母的妹妹。 他这一世,有功有过,待地下相会,不知他们会怪罪他还是会一笑无言。 但终究还是想要相会的。 李治闻言,只觉下了一整串那吃到的绿葡萄,心都是酸涩,只是太过酸涩反而没有了泪。 他以帝王身应道:“朕准赵国公陪葬于昭陵。依山为墓。” 陪葬昭陵的功臣密戚不少,规格与远近自然也各有不同。离得最近的便是依山为墓。 长孙无忌闻言,神大安,于榻上行礼谢恩。 李治走到榻前扶起:“舅舅要不要随我回京养病?” 长孙无忌摇头:“年少时随先帝东征西讨,彼时便觉得,死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沉默片刻,长孙无忌终是开口道:“倒是陛下,该回朝堂中去了。” 李治颔首:是啊,他该返程了。 临行前,李承乾拿出了两坛葡萄酒送给弟弟:“这是之前舅舅种的葡萄酿的酒,你带回去。” 李治离开前,于马上回望幽静山谷。 黔州万岭谷如世外桃源,但皇帝坐拥天下,却是最不能躲在桃源里的人。 ** 龙朔元年九月,圣驾自黔州返回洛。 十一月,圣驾自洛返长安。 而圣驾刚返回长安,中便有喜讯传出,皇后有孕。 * 姜沃来到紫宸时,严承财将她引到后殿,而非偏殿。 媚娘正倚在上,手里拿了一卷书在看。 见她进门,媚娘摆摆手,严承财忙退下掩门。 姜沃坐在边,关切问道:“奉御诊过了?姐姐无事吧。”到底是从洛回长安,路上总不比在中。连姜沃这个没事的人,连着坐几的车,都觉得浑身僵硬,何况是有孕之人。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