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为数不多的知道内情的人,蒲正初在桑洱坠崖后的一个月内,就累得瘦了一大圈。 在那个兵荒马的傍晚,悬崖突然坍塌。蒲正初御剑最快,拼尽了全力,才将那已失去了反应能力的谢持风从鬼门关给拽了回来。 被他拽得重重落地,谢持风的神,却仿佛还没缓过来,浑浑噩噩地望着断崖下的江水,突然间,猛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好端端一场喜事成了白事。 当夜,昭宗众人就沿着眠宿江,寻找起了桑洱。 虽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还被沙泥一通砸,桑洱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她活的。 而且,青竹峰上,她的那盏心灯已经熄了。人死,灯灭,结果不言而喻。 但要大家一下子接受这点,还是很困难。难免会抱有一丝她侥幸活着的希望。 谢持风幻境初破,气急攻心,遭到了炙情的剧烈反噬。迄今,还昏不醒。他与桑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无人得知,只能等他醒来再问。 总而言之,那个夜晚的藉杂沓,难以用言语描述。在天明时,蒲正初才有空喝杯水。空闲下来,他才注意到自己剑鞘那片浮凸的玉石纹饰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勾住了一只小老虎钱袋的红线。 这只小老虎被泥石磨得又脏又黑,了半只,岌岌可危地挂在了他间。因为太轻了,他走动了那么多地方,竟也没有掉下来。 蒲正初皱起眉。他记得曾在自己小师弟的手里见过这东西。 莫非这是他扑上前救人时,一不小心从谢持风的身上勾回来的? 大手一捏这小老虎钱袋,里头传出沙沙的质。蒲正初迟疑了一下,打开口子,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封叠好的信。 墨迹已被雨水和泥化了一半,万幸的是,大体内容还能识别。蒲正初一目十行地扫了一下,顿时瞪大了眼睛,震惊至极,立刻去将事情禀告给了心急如焚的师尊和几位长老。 在这封可以说是遗书的信里,桑洱言无不尽,老实地代了自己与郎千夜相遇、互相利用、再到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以及她决定悔过自新,服下化妖丹与郎千夜同归于尽,希望能将功补过,希望师门可以原谅她这几年欺上瞒下的行为。 万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莲山真人看完了信,仿佛一夕间苍老了很多。 他这个徒弟,金丹结得晚,但身上一直有一股劲儿。修炼比谁都努力,接任务比谁都勤快。宗内的决斗绝不轻易认输。莲山真人曾以为她心高气傲,不甘心被人看扁,所以卯着劲儿,要一次次地让人刮目相看。 现在才明白,也许只是因为桑洱知道眼前的一切,是自己偷来的。 所以,她才想拼命地用双手抓住,拼命地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一切。 他们加诸于桑洱背上的期盼,原来早已成为了她的枷锁。 信中所写之事,也很快被几个长老读了。当目睹了桑洱被一剑穿心、受了惊吓的弟子,也知晓了内情。 谢持风与郎千夜仇深似海,再结合了桑洱欺骗他的事儿,前因后果不必再问,完全可以推导出来。身处漩涡之中,众人竟分不出一点对错,更讲不出一句怪罪的话。 桑洱最后死在了月落剑下,只能说是差错,殊途同归了。 这封信的后半似乎是留给谢持风的。可惜,信纸被泡化了半张,后半张已成了一团模糊的墨印。 自事发那天起,谢持风受幻境和炙情的替影响,状态非常差,还不知道这事。 蒲正初便带着信,上了一趟赤霞峰。 先前,为了筹办婚事,赤霞峰沿路都是漂亮的琉璃灯,贴了红彤彤的囍字。 如今拆了一半,没拆一半,倒显得有几分寥落了。 …… …… 良宵此夜。 天蚕都中,光熠熠。 谢持风恍若隔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站在热闹的大街上。 四周都是黑的人,还有一张张模糊的笑脸。 谢持风雪衣负剑,玉骨俗,仿佛下凡的小仙君,站在灯火中。他定了定神,余光习惯地往身旁的位置看去,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一个总跟在他身边的小尾巴。 谢持风的心里莫名空落落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几步,忍不住四处搜寻了起来。内心隐隐浮出几分焦灼。 忽然,他后头传来一个声音,软和地喊着他的名字:“持风,千堆雪我买好啦!” 谢持风慢慢转头。看见灯火阑珊处站着一个笑盈盈的少女。鲜泽的裙摆,若柳叶轻拂,手中捧着两碗千堆雪。 她的背后,是鱼龙舞灯,银花火树。 是了,他记起来了。现在是五月,天蚕都里有一场庙会。 桑洱说他太闷,拉他下山来玩。 很奇异地,谢持风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边还浮起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们在河边的木椅上坐下。炎热的天气,千堆雪入口即化。桑洱足地一勺勺挖着冰品,谢持风却有点心不在焉,想说什么,却忽然发现,她的耳垂上,不知是什么时候穿了耳坠。玛瑙石晃着,通红剔透。细细的银针穿透了,将她耳垂上天生的红痣破坏了。 这是桑洱和那个人最难以复制的相似之处。他本该不希望她破坏这两颗痣。但不知为何,问出口的话,却是:“会疼吗?” “穿的时候肯定有一点啊。”桑洱侧过头,神采飞扬地朝他展示了一下,耳垂如白玉,衬着晃动的鲜红玛瑙:“怎么样,好看吗?” 砰砰,砰砰。 谢持风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些许:“很……好看。” 只是,两颗玛瑙石盯得久了,那火红的颜,却似乎勾起他不愿记起的一些沉睡的画面——高烧的红烛,被狂风吹拂的金丝云水纹嫁衣,随着泥石坠到悬崖下的身影…… 不,别想了。 仿佛在害怕破坏眼前的画面。谢持风下意识地抑制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不要再想下去。 现在是五月份,还是夏季。桑洱还在。 一切都很好。 旁边的少女不知他内心所想,低头又挖了一勺红豆。 看到她的动作,谢持风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想问什么,抿了抿,有点别扭一样,低声地问:“桑洱,你为什么……最近都不挖红豆给我了?” 真奇怪。在平时他绝不可能如一个小孩子一样,摊大手问人要东西。在这片倒错的光景里,对答案的在意,却倒了他傲气和自尊。他迫切想得到这个答案。 桑洱抬起黑漆漆的眼,无辜地说:“因为我每次挖给你,你都没有说喜。我不想勉强你。” 谢持风的指节微蜷了下,闷声说:“没有不喜。” “真的吗?”桑洱笑着问:“那我呢?你喜吗?” 周遭的人声在迅速远去。 河堤上,热闹的人烟、打闹的孩童,仿佛都消失了。 “……我,喜的。” 谢持风的轻轻一动,听见自己这样说。 听见答案,桑洱弯起了眼,出了足的笑。 “我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了。” “下一回,你一定要早点告诉我,让我能真的听见。” 谢持风睁大眼睛,看见桑洱的身后变成了一片断崖。她的柳衣裙,也变成了一袭华丽的嫁衣。 有一细细的红线,连在了他们的尾指上。 下一瞬,他目眦裂,眼睁睁看着红线断开,桑洱如断翅的蝶,往后落下。 …… 在了节奏的心跳中,谢持风倏地从梦魇里惊醒。 映入眼帘的,却是死寂、黑暗的房间。 梦中鲜活的一切。在梦醒后,全都成了空。 这里不是天蚕都的庙会,而是赤霞峰上,他的房间。 谢持风散着头发,侧卧在塌上,那凝固着的眼珠,轻微地动了一下。 自从那一天后,他就是这样的状态。分不清昼夜逝。睡不着,不困不饿也不渴。 偶尔浅寐,却都会梦见桑洱。 “笃笃”两声,外面有人敲门。是蒲正初。 这些子,蒲正初每都会来看看他的状况。 只是,今天,他显然还有别的目的。看过谢持风后,蒲正初在边坐下,开了口:“持风,我今有些东西要还给你。” “前几我来时,你还没清醒,我就自作主张为你保管着了。”蒲正初从怀中取出了一物:“这是桑师妹留下的信。她代了自己和郎千夜的事,还有一些话是留给你的,但是,被水泡化了。” “…………” “师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说我觉得你也猜到了。桑师……桑洱在拜堂前,已经服下了化妖丹。”蒲正初看着白墙,声音很轻:“虽然我不是炼丹修士,可也知道,这东西不是一两天就能炼出来的。大概,桑洱很久前,至少在婚礼开始筹备时,就动了求死的心。只是一直拖着,拖到了真正要成婚这一天,才动了手。这件事,我们商议过,不打算大肆张扬。持风,我知你恨她,但不管如何,最终她也知错了,就当做是两清吧。” 谢持风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渗出了一些血丝,没有说话。 “还有这只小老虎,我记得也是你的东西,我就一并物归原主吧。”蒲正初取出了那只小老虎,放在了枕边,见谢持风还侧朝围墙,无动于衷,叹道:“你当真就这么恨她,连自己的东西被她碰过了,都不想要么?” “…………” 谢持风终于动了动,拿起了那只被补好了的小老虎钱袋,将它在心口上,却好像堵不住那种空空的觉。许久,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眼睛泛上了一层茫然的润意。 其实有些百口莫辩。 全世界都以为他是在彻头彻尾的恨意的驱使下,才杀了桑洱的。 没人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心头闪过的,恰恰是一个相反的念头。 郎千夜在云淮的破庙里说过,她利用炙情做了手脚,要让他上最不可能的人。这样,在被唤醒之际,才能有最痛苦、最折辱的效果。 不管他在炙情的幻境里有多喜桑洱,都是假象而已。 为什么幻境已破,那种痛苦的觉还没消失? 他不断地梦见桑洱,再从她急坠的画面里惊醒,茫然一阵后,才想起她确实不在了。 可他分明还有好多话没问她,有很多话没说清楚。 桑洱真的……已经不在了吗?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