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来个铺子,阿萍找到了香气的源头。这是一家刚刚开张的铺子,王记胡饼铺。 胡饼刚刚出炉,因而格外的香,引了好多食客排队购买。 阿萍排在最后,门口有个憨态可掬的木头人,木头人脖子上套着一个中空的胡饼。 阿萍莫名觉得亲切,不伸手去摸木头人。 “姑娘不要动。”外头买胡饼的伙计说道:“天气太了,油漆未干。” 第113章 人面瓦当 胡饼铺子开在吴兴郡本地人地界,但是卖胡饼的伙计却是中原那边的口音,掺杂本地人的一些语调,有些四六不像,但是又能使得南北两边的人都听得懂。 阿萍闻言缩手,目光却一直落在脖子挂胡饼的木头人身上。 轮到她了,伙计问她要什么样的饼,分别是最普通的胡饼,牛做的饼以及加了牛骨髓的髓饼。 阿萍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饼。 阿萍咬了一口饼,悉的味道在舌尖上扩散开来,她左手打着伞,右手拿着胡饼,边走边吃,脚下卡卡作响的木屐都变得轻盈起来似的。 饼比药管用,一个饼下肚,阿萍头不疼了,心情也莫名愉悦起来,她出了城,去了郊外陈家的瓦当作坊。 瓦当,顾名思义,就是“挡住瓦片的东西”,其实就是瓦挡。 房顶铺上瓦片后,屋檐的末端最后一个瓦片会用圆形的灰陶片挡住瓦片中间的——因为瓦片都是波浪形状的,铺陈在屋顶上遮风拦雨,到了屋檐末端,波浪瓦片空中空出来不好看,所以用瓦片一样材质的圆形给“挡”住,所以叫瓦当。 陈家在洛的时候就烧制瓦当,百年传承,制作工艺良,曾经给皇室烧制过珍贵的琉璃瓦当,当然,这东西是皇家用的,绝大部分都是和瓦片一样,用灰陶制作的圆形瓦当。 形象一点说,就是大小形状和月饼一样的灰陶片。 阿萍是个孝顺的姑娘,给父亲捎带了两个饼,“街上新开的王记胡饼点,吃起来和洛的一模一样,父亲尝一尝。” 陈父立刻紧张起来,“你……你记起洛……胡饼的味道了?” “吃起来好顺口,应该就是这个味道。”阿萍收起油纸伞,下木屐,去了作坊的里间。 跽坐在案几后面,她拿起刻刀,揭开了蒙在陶泥上的布,这块布使得陶泥保持润,这是用来给一块块瓦当印上花纹的模具。 瓦当上一般印的是云纹和绳纹,复杂一点的用兽纹,但阿萍雕刻的是最罕见人面纹。 她身后墙壁上贴着全是各种已经烧制成型的人面瓦当,各种表情,有生气、有笑容、有呲牙出凶相、有温和的笑容、有大笑等等,就是现实中人类表情在灰陶制品上的象写意表达,看似矿,其实每个表情都耐人寻味。 这是阿萍创作出来的人面瓦当,刚开始的时候,阿萍只是作为养病时期的消遣,因她撞坏了脑子,忘记了父母教的调配陶泥,制模、印模、火窖的温度等等制作瓦当之法,父母重新给她,她对瓦当的纹饰有了兴趣,就调配陶泥刻了一些人面表情瓦当,练手而已。 谁知有客人看中了独树一帜的人面瓦当,觉得有趣。 江南之地,百万中原侨民移民到了这里,他们都需要建房子,砖头瓦片瓦当等建筑材料成了必需品,陈家的生意一直很好。 或许是失去家园和很多家人的原因,灾难过后,在他乡重建一个新家,人们对“人”更加珍视,一个个表情各异的人面瓦得到了侨民的喜,陈家的生意居然比在洛的时候还要好了。 这也是陈父陈母坚持要女儿招赘的原因,这个女儿凭本事继承家业,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父母问她是怎么想出来的,怎么一个个表情如此丰富传神? 阿萍说刻着刻着就刻出来了,其实她是按照经常入她梦的那个模糊的面孔刻下来的。 因为他是个男子,阿萍总不能说爹娘啊,我经常梦到一个男人吧,所以,阿萍选择隐瞒。 梦中的男子面目模糊,但是她就能“看”到他的表情变化,好像刻在她心里似的,醒来的时候,她会把一个个表情画下来,然后刻在模子上,按在一个个月饼般的陶泥上,再放进窖里烧制成型,成为一个个灰陶人面瓦当。 阿萍只要有空,身体容许,头不疼了,就会来家里的作坊设计新的人面瓦当。 她今天刻的是发怒,而且是金刚怒目,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昨晚梦里,她依稀记得男子生气了,他一边打铁,一边不停地问她“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陈家瓦当的少当家陈萍啊,你是谁?为什么一直入我的梦? 阿萍拿出牙签大小的小刻刀,一点点的抠凸出的眼珠子,好像只要刻得足够仔细,刻出来的人面瓦当表情足够的多,她就能拼出梦中男子的脸。 我一定认识他! 阿萍心道,要不然,我也不会一次次梦到他。 可是身为一个未婚且没有订婚的女子,阿萍不好意思问父母,家里也没有旧仆人,伙计和丫鬟都是在洛后新招聘或者花钱买的,她不能从别人那里知道自己的过去。 父母说过,所有的仆人和伙计要么在逃亡之前遣散了,要么死在逃亡路上,除了他们一家三口,没有人活下来。 难道这个男人是我私下慕的情郎?战争拆散了我们? 如果真有这个人,父母不可能一点都不提,唯一的可能,就是我和情郎私定终身,没有告诉父母。 至于原因,很可能是父母因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女,坚持要招赘,而对方家族不容许他成为上门女婿? 阿萍把所有的思绪和猜测都寄情于一个个人面瓦当上。她忘记了过去了事情,刚开始连父母都不认识,何况是情郎呢? 但是阿萍又不甘心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子,招赘一个男人上门当丈夫,生下孩子烧瓦当、买瓦当,重复祖祖辈辈的子。 这样的子安稳,但是阿萍不喜,因为她每天过的子里,始终没有归属,过的不安心,好像她不属于这里,但她又是小作坊的少东家,她必须在这里,等待一个父母都认可的赘婿上门。 想到这里,阿萍无端愤怒起来了,小刀失手,割破了她的手指。 十指连心,疼痛让她清醒过来,她放下刻刀,在手指上涂药。 摊开手指,她的十个手指头居然没有个手指是完好的,都有新新旧旧,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是长期使用刻刀造成的。 这时,外面有喧哗之声,阿萍从窗户一角看过去,见一个公子骑马来到她家的小作坊,正在和父亲说话。 此人就是今天媒婆口中的钱二公子。 钱二公子模样还算周正,但是阿萍不喜,她讨厌他那双像是藏着钩子的眼睛,一副馋涎滴的好之相。 这种表情是永远入不了她手中的人面瓦当的。 钱二公子下了马,对陈父说道,“这块地租约这个月到期,我们钱家不租了,还请陈老板另寻他处。” 陈父看中这块山地建立小作坊,一来是山下就是河,取水方便,运输瓦片也方便,江南多水路,走水路少颠簸,货的时候顺伤小。 二来是这里的泥土很适合配置陶泥,陶土细腻,烧制出来的颜是漂亮的青灰,十分养眼。 陈父变了脸,“不可能,我明明和你们签了十年的地契。” 陈父做买卖的,早就做好了各种打算,找块好地不容易,一旦出手,至少十年。 “今天媒婆上门提亲,陈老板拒绝了。”钱二公子往作坊小楼瞥了一眼,阿萍连忙瑟缩回去,将窗户关严实了。 陈父说道:“我只有一个女儿,将来要继承家业,必须召上门女婿。” 钱二公子指着自己,“我来当你们家的上门女婿。” 陈父连忙说道:“二公子是大户人家的宠儿,门不当户不对,我们高攀不起。” 钱二公子冷笑,“陈老板的意思,就是没得谈了?” 陈父说道:“如果只是指我女儿的婚事,那自然是不能退让的。如果是谈这块地,我们可以再谈一谈。” 钱二公子说道:“不用谈了,月底一年,你们必须走。如果不服气的话,你们可以衙门告我。” 第114章 鲜花盈车 陈父不想失去这块地,这一年,他建作坊、做烧瓦当的窖把家底都砸进去了,至少需要两年才能回本,投入巨大,如果搬离他处,损失惨重,。 陈父是个生意人,自有圆滑之处,赔上笑脸,“二公子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有什么事情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钱二公子倨傲,骑上马就要走。 陈父拦在前面,“我女儿烹的一手好茶,公子不来尝一尝?” 钱二公子眉开眼笑,下了马,“那自然要去尝一尝的。” 窗户后的阿萍听了,一声叹息。 江南本地人喜只有茶叶的清茶,洛人的茶就是一碗汤,五味俱全,十分重口味。 清河煮了茶,加了牛,花椒,香叶,蜂等等,最后滤去残渣,煮成一碗褐的茶汤。 想到钱二公子猥琐的目光,阿萍觉得他不配喝自己烹煮的茶,最后恶作剧似的加入了一大勺盐。 齁不死你。 阿萍端着茶进屋,给贵客。 钱二公子的目光就像蜂看到花似的,死死盯着她。 钱家是钱塘关第一大族,家中有人在朝中做官,这一片方圆百亩山地都是钱家的。 去年钱家修缮房舍的时候,从老陈家买了瓦当,当时阿萍身体好转,父母慢慢把家里生意给她,要她拿着账本去钱家收账。 阿萍骑着马去钱家,算盘打的啪啪响,吴语也说的顺溜,长相是江南之地罕见的大气致,钱二公子对她一见钟情,上去,半道堵路。 阿萍并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害羞恼怒,缩手缩脚,她目中无人,都懒得理他,就这么骑马直冲过去,钱二公子吓得蹲地抱头,她骑术了得,提着缰绳,坐骑就像通了人,一阵俯冲后四蹄腾空,就像一头长着翅膀的飞马似的,从钱二公子头顶飞过去了。 钱二公子何曾见过这等仗势?当时就被折服了,在他眼里,阿萍就是一匹桀骜不驯的宝马,独一无二,他必定要得到、亲自驯服才行,已经不是单纯的男女之,还有足自己的征服**。 现在,这个曾经从他头顶上飞过的女子为他洗手烹茶,纵使这茶又甜又咸,难喝之极,他还是全都喝了,一滴都不剩。 喝的不是茶,而是喜品尝她为自己折低头的征服。 陈父见钱二公子陶醉的样子,乘机拿出两个各十两的银饼送上,说道:“二公子,我们的租约是一年付一次租金,这是下一年的租金,还请二公子笑纳,阿萍,给二公子送过去。” 阿萍提笔写了收讫,然后将银饼、收讫还有一盒红油印泥放在红漆盘里,搁在钱二公子案几上,“请公子按个手印。” 钱二公子不差钱,他回过神来,低头瞥了收讫一眼,“陈小姐的字写的真漂亮,可否教教我?” 阿萍不耐烦,恨不得把印泥糊钱二公子一脸。 陈父却对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要她先忍耐,先要钱二公子把明年的租金收下来再说,陈家负担不起中途退租的损失,也不可能去衙门告钱家这种地头蛇,他们这种毫无基的侨民本就惹不起。 阿萍只得先忍耐,说道:“先把手印按了。” 钱二公子还在硬,“我若不肯呢?” 阿萍一把抓起钱二公子的手,往印泥上一拍,然后一巴掌拍在收讫上,盖了个五指印。 钱二公子骨头都酥了,任凭阿萍摆布。 阿萍将收讫递给父亲,“事情妥了。” 陈父拿到收讫,笑得合不拢嘴,“二公子真快,小作坊简陋,没什么好酒,我请公子进城喝一杯。” 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