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运不由自主想起白居易,白居易有“诗魔”与“诗王”之称,而白居易有一段佳话就是“老妪能解”,是说他每写完一首诗就让一位普通的老妇人听,老妇人若是听不懂,他就改诗。 简铭急忙道:“南先生,不如您点评一番此诗?” 南冷面无表情地看了简铭一眼,吓得简铭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道:“学生妄言,学生知错。”说完深深低着头。 “胡说八道!南大儒是要竞夺魁首之人,怎能点评?先让南大儒思索重诗词,不要打搅他老人家!”辅相司悦庆呵斥道。 “说的是。”其余人纷纷点头。 文台上,卫家主面笑容,身为本年重文会的举办者,文会出现的诗文越好,对卫家的名声也越有助益,身为豪门家主,自己赚了多少银两、认识哪位显贵并不值得吹嘘,但自己主持的文会上出现一首镇国诗,足可以吹一辈子。 卫家主望着台下,道:“哪位先生愿意点评此诗?” “我心难耐,我来吧。”姜河川说着抬起右脚向前迈步,身形犹如神仙一样,御风飞到文台之上,右脚落地之时,已经站在方运的桌边。 方运一拱手,后退几步。 所有人立刻肃穆聆听,姜河川可是一国文相,总管全国教化,为“代夫子”,国君见他而拜,他不用拜国君。 姜河川微微点头,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此句不须我多说,我阅诗无数却不曾见如此炼而完美的概括,已近诗道。方才有人说一句镇国,此言不假。千百年后我姜河川必然被人遗忘,但此句却会不断被人提起,甚至只要是节文会,此句就必然出现。此句,便是朴实的力量,便是真正的诗情。” “我喜此句,却更喜其后两句。方运前两句直抒臆,后面两句若是你我来写,恐怕会继续写自己如何如何思乡,可方运后面两句却突然改换天地,不言己身,一念万里,写其兄弟亲友同样在远处登高,他们遍了茱萸,却发现少了方运一人。我当时听完此句,心中莫名失落。” 许多人原本不明此诗最后两句,可听文相这么一解释,隐约明白。 姜河川故意停顿数息,给众人思考的时间,然后道:“后两句,是方运在‘倍思亲’后,推己及人,希望看到‘少一人’的亲友不要为他而伤,用意之妙,实在罕有。话虽如此,仔细一想,亲友缺他一人都有伤,他缺了如此多的亲友,又当如何?此句细想,奥妙无穷,与前一句的‘独在异乡为异客’遥相呼应,更显远离友人、远离家乡之情。方运之才,非我能及。此等诗篇,哪怕皓首穷经数十年,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 雷远庭听得越发脸红,方才他还先入为主认为这首诗浅显,可听姜河川一解释才明白,既然镇国,就有镇国的道理! 雷远庭又发现,堂堂大儒讲诗绝不会如此,但偏偏说得如此详细,与南大儒的“问诗于仆”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会场还有许多妇孺,若是用诗词术语讲解除了卖没有丝毫的作用,这才是大儒们与普通读书人的不同之处,已经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 一旁的小国公暗暗擦了一把汗,脸上火辣辣的,心道幸好自己没有蠢到胡指责此诗,否则此刻只能找个地钻进去。 随后,姜河川则具体分析诗中“独”“异”等字词的妙用,最后叹其为神来之笔。 “此诗不仅结构奇妙、情深意重,书法也颇有独到之处。如此大作,当入景国学供奉三年,让天下人知我景国学子不逊任何一国。” 姜河川讲完,微笑着冲众人一抱拳,然后毫无烟火气伸指捏住《九月九忆圣墟兄弟》,收入含湖贝中,动作行云水,潇洒自若,浑然天成。 全场人都看呆了。 方运差点翻白眼,看那动作就知道,文相必然先把这镇国诗在手里捂几天才会放入学。 方运不担心此诗被私,三年后必然会回到自己手上。把诗文送入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很多事本来轮不到自己,在诗文放入学的那一刻,自己就有了资格和资历。 姜河川赏析完这首诗,走下文台。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另一位紫袍大儒身上。 南冷哪怕一直没有说话,可仍然无法避免地成为全场的焦点。 整座山顶所有人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无人说话,只有秋风阵阵。 连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也被这气氛影响,紧紧揪着父母的衣衫。 方运稍稍低头看着文台的地面,并没有去看南冷,哪怕知道南冷可能对自己不利也不去挑衅,也不去比试,更不会因为有了一首镇国诗而洋洋自得。 方运余光看到,那个紫的身影动了,心猛地一跳,然后愕然抬头,因为南冷不是向台上走,而是脚踏白云,徐徐升高,竟然要离开文会。 这是怎么了? 包括文相姜河川在内所有人都糊涂了,南冷不可能不比而逃,身为一代大儒,宁可输也不能逃,而且,他所在的武国与景国对立,一旦他逃了,必将被武国读书人唾弃。 最重要的是,一位大儒来文方运一个举人,必然是有求于雷家,此刻离开不仅会失去重要的机会,甚至会得罪强大的雷家。 连现在活着的半圣都不会得罪雷家,更不用说一位大儒! 南冷背对着众人,脚踏白云缓缓升高,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突然开口说话,声传千里。 “方家雏凤凰,长空自翱翔。百鸟收羽翼,不敢呈文章。” 左席许多人的脸黑成了锅底灰,尤其是恨不得方运死的小国公、押上重宝的简铭和雷远庭,脸黑中透紫,随时可能破。 小国公差点破口大骂南冷疯了,那“百鸟收羽翼,不敢呈文章”不仅仅是南大儒自认不如方运,配合那个“雏凤凰”一想,很明显是在帮方运扬名! 一位当世诗名第一的大儒自认为诗名不如方运,这抬举提携之意连傻子都能听出来。 这种提携稍一不慎就是英明丧尽,连文相姜河川都做不出来,可这个跟景国对立的武国人竟然说得出口,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简铭眼睛都红了,做梦都没想到南冷会这么说,在他这个武国人看来,南大儒简直是在叛国!这一刻,他甚至想要刺杀南冷这个大儒叛国贼,但这个念头很快消散。 雷远庭眼中充了惊慌,他好似预见到了什么,伸手扶着桌子,衣衫轻颤。 南冷的声音再度传遍玉山。 “老夫本想与雷家合作,雷家以方运试我是否诚心,而老夫却以方运试雷家之能。可惜,雷家为一区区竖子结仇方运,毫无识人之能,仗着龙族与先祖的荫庇固步自封、目中无人,老夫羞与为伍!早就想与方运论诗,今虽不言一句,却载而归。妙哉!” 在南冷说出最后两字“妙哉”的时候,除了文相姜河川,无论是百岁老人还是三岁孩童,无论是右席支持方运之人还是左席反对方运之人,哪怕是已经输掉墨蛟笔洗的简铭和可能输掉登龙石的雷远庭,都出自然的笑容。 每个人都被南冷的“妙哉”两字染改变,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涌现出无尽的愉悦,好像人人都和南冷一样,遇到最美妙的事物。 方运深深作揖,舌绽雷道:“南先生襟宽广,真乃文人楷模,学生险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恭送先生。” 南冷轻甩双袖,两手负在身后,加速远去,最后消失在天际。 第424章 煽风点火 等南冷飞远,众人才缓过神来。 右相曹德安看向左席,右手托起墨蛟笔洗,左手拿着龙脑砚台,道:“两位,可否给方运。” “哼!”童峦重重闷哼一声,不等重文会结束,竟然离开席位,快步下山。 童侍郎身为兵部第二人,羽不少,五六个身穿白袍剑服的进士立刻跟上去,接着第二层和第一层的人陆续有人跟着童峦下山,加上家属足足过百人。 简铭看着墨蛟笔洗,面无血,失去一件翰林文宝不算什么,大不了和童峦一样说走就走,可之前他四叔已经放话,若是输了墨蛟笔洗,不准他进简家。 这意味着,他会被主家除名,降为旁系。 简铭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小国公稍稍后退,远离简铭,但又很快靠近,叹息一声,以文胆隔绝周围,低声道:“简兄不必气馁,无论怎么样,我都把你当成好友。方运他胜得了一时,胜不了一世。你还有机会!” 简铭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小国公又走到望着桌子发呆的雷远庭身边,同样以文胆隔绝周围,道:“雷兄,我们康王府与雷家有误会,我本不应该说什么。但你不要气馁,龙族永远不倒,而你们雷家也将永远不垮。何必为了一颗登龙石而如此,更何况雷家主睿智无比,恐怕已经猜到南大儒有可能放弃文方运,所以才要方运双胜,接下来的凌烟阁方运必输无疑!我们总有机会!那方运虽然天赋惊人,但没有三头六臂,更不是大族世家,底蕴不足,一步都不能错!一旦走错一步,必将万劫不复。” “哼,不是你家的登龙石,你当然不在乎。”雷远庭道。 小国公一看雷远庭说话,就知道他对康王府的反至少比方运低,于是微笑道:“我们康王府哪敢跟你们雷家比。今年人族的登龙台名额就算比往年高,也不会超过十个,莫说我们康王府,整个景国都不可能有人得到。更何况,雷家登龙石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举人守得住的?” “哦?”雷远庭抬起头,仔细打量小国公,没想到这个声音好似少年的俊俏国公竟然发现了其中的关键。 小国公笑道:“您恐怕已经知道了。就算他赢得登龙石又怎么样?一颗登龙石本来就能造就一个家族的天才,雷家登龙石更是不凡,甚至能多一位大儒!那些强大的众圣世家不在乎,但那些衰落的世家不可能不垂涎。他们或许想与方运公平换,但我们只要稍稍煽风点火……” “不错。众圣世家有免罪之权,没落的家族为了一位大儒不要说得罪方运,就算得罪现在活着的半圣都不算什么,只要不是违反圣院铁律,半圣最多只是稍稍打。尤其是那些跟亚圣甚至孔圣世家亲密的世家,普通的半圣本拿他们无可奈何。再说半圣不过寿两百,像陈……咳,景国的这位,已经无人忌惮。” 小国公眼中闪过一抹惊慌,半圣可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哪怕在几十万里外小声提到半圣之名,都会被知,若是有杀半圣之念头哪怕不说名字也会暴。 康王府在景国是第三大势力,看似强大,若陈观海出手,可以马上将康王府连拔起。 不成世家,永远只是附庸。 雷远庭微微一笑,道:“说起来雷家与康王府的误会,是老一辈之间的恩怨,我们这些年轻人无须太过在意。我听说你颇有文名,今康社必然会召开文会,我可否有幸参与?” 小国公大喜,动地道:“雷兄若是能参与康社文会,我康社蓬荜生辉,必然能把柳风社的气焰下!” 雷远庭出犹豫之。 小国公急忙道:“这是你我之间的情,与柳相、庆国和荀家无关。” “也罢,那我就去看看,不过不能久留。” “足矣,足矣!” 两人相视而笑,可笑容背后似乎藏着什么。 一旁的简铭看着小国公,脸上闪过一抹怒意,简家与康王府关系最近,可自己刚刚离开主家,小国公就没了往的热情,对自己只说一句话,却跟雷远庭打得火热。 “方运!”简铭转头看向方运,被方运得从主家降为旁系之实乃不共戴天的大仇。 魁首已定,在众人的呼声中,卫家主把此次文会的彩头送给方运,乃是一套御用的文房四宝,是最顶级的贡品,方运也只得到两套。 许多读书人羡慕地看着,这种文房四宝虽然不是文宝,但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一般只有翰林才偶尔会得到一套赏赐,摆在家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方运收起御用文房四宝,走下文台,曹德安把墨蛟笔洗和龙脑砚台递给方运。 “此笔洗是翰林文宝,你现在是举人还无法使用,成为进士便可使用。不过,你现在虽然不能发挥墨蛟笔洗的威力,但可以积蓄笔洗的力量。你天赋惊人,才气充盈强大,哪怕不经意间写字所剩的笔墨也比寻常人强许多,足以让里面的墨蛟不断增强。” “谢曹先生提醒。”方运没有叫他右相。 曹德安愉快地笑起来,继续道:“这龙脑砚台更加不凡。若是别人得到龙脑砚台,应该去求助半圣世家,放入半圣居所、故居或文界等地洗炼。不过你的成就不可限量,又与龙族关系很好,恐怕最多十余年你就会得到更好的砚台,不值得求助半圣世家花数年洗炼。所以,你不要像别人一样不舍得用,要一直用,用龙脑砚台滋养墨蛟。” “学生明白。”方运道。 “人老了就唠叨,好了,你回去坐着吧。”曹德安笑呵呵道。 文相姜河川一直微笑看着方运。 方运站在原地认真看了看姜河川,道:“蔡禾蔡县令跟您的时间不短吧?” “他父亲是我家的老长工,打小他就与家里的孩子一起上姜家学堂,开始读书的时候就算是我的学生。” “怪不得我觉得您抢镇国诗的动作有些眼,幸好您是大儒,得要面子,您要是在大学士的时候遇到这诗,恐怕抢了就跑,绝不会在学展览。”方运道。 “唉,我应该晚生二十年的。”姜河川一声长叹。 一旁的人齐齐轻笑。 第425章 雷家秘宝 西斜的光照在大地上,为菊花增一抹金边,更显灿烂。 发完彩头,文相姜河川起身,向众人敬酒,之后会场进入了高,数万人觥筹错,好不热闹。 只喝了一刻钟,姜河川等高官一起去老人所在的席位上敬酒,然后在场的翰林或翰林以上的人陆续离开,他们身份太高,每一位都有大量的事务要处理。 各家族的人或青壮年仍在,重文会依旧热热闹闹。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