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福的印象里,这越有本事的人,谱越大,没看那王品荣吗,来松月楼下挑战书的时候,跟大爷似的,眼珠子都恨不能长脑瓜顶上,仿佛看自己一眼都嫌跌份似的,这位是不是太随和了点儿? 苏夫人见他又走神,暗里推了他一把:“表哥?” 崔福这才回过神来,给安然依次引荐:“这是庆云楼的刘东家,这是状元楼的韩东家,这是清和楼的许东家……” 一直介绍了十几位,都是江南老字号的馆子,然后指了指岸上乌泱泱的人群:“这些都江南的同行,知道姑娘今儿到苏州,想一睹安大厨的风采。” 安然抬眼看了过去,只见不大的渡口挤了人,有头发花白的老厨子,也有刚入行十来岁的小子,厨娘却极少,看了一圈,才瞧见三五个,不暗暗叹息,果然,厨子这一行古今都是盛衰。 现代还好,那些西餐有许多女孩儿愿意学,做中餐的女厨子真是凤麟角,到大厨的级别,就更少了。 不过,自己这头一次来苏州,就有这么多同行自己,心里也着实动,对着岸上一拱手:“晚辈初到江南,便劳诸位前辈相,实在受不起,这儿给前辈们见个礼,就当是晚辈的谢意了。”说着整了整衣裳,福身一礼。 厨行历来地位不高,便是里的御厨又如何,说到底,不就是伺候人的吗,更何况,下头的厨子,就是比要饭的强些,能混口饭,肚子里多点油水罢了,除此之外,谁看得起厨子啊。 便是厨行里都一样,但能熬成掌灶大厨的,对下头这些厨子瞄都不瞄一眼,何曾见过安然这般亲和的大厨,先不管别的,就冲人家这一礼,这一趟就没来错,再想想人家在齐州府的名声,这厨艺能差的了吗。 安然这一礼,就博得了江南厨行的好,后来更被传为佳话,说安大厨如何如何谦逊有礼,如何如何貌美如仙等等,加上后来大战王品荣,简直比话本还彩。 可这会儿却有忐忑的,以崔福为首的十几个老字号的东家,见过安然之后,对这年纪轻轻,漂亮过分的小美人,心里可嘀咕上了,就这么个小丫头,即便是郑老爷子的徒弟,手艺不差,能赢得过王品荣吗 瞧那两只细的小胳膊,能端的起锅来吗那一青葱玉指,弹个琴绣个花儿倒是成,可这做菜跟弹琴绣花可不一样。 几位东家你看我我看你,对了对眼神,有了主意,不管怎么着,先得试试这位的手艺再说,悄悄跟崔福说了句什么。 这时候岳锦堂摇着纸扇才跟梅大一前一后下了船,刚才刻意落在后头,就是为了让江南的厨行先见见安然。 岳锦堂这人极识趣,虽说自己是郡王之尊,可这档子事儿是人厨行里的事儿,自己之所以过来,就是坐镇,保证比试公平公正的。 韩子章的手段他可是知道,什么招儿都使的出来,这个王品荣既是他师弟,能是什么好鸟,加上后头有江南总督跟宁王撑,松月楼这边儿要是不出来个镇得住场子的,怕这丫头厨艺再高,也难免步她师傅当年的后尘。 说白了,今儿这风头就是这丫头的,谁也抢不去,不过,这风头可不好出,没人这份手艺,想出风头做梦去吧,厨行这些人可不是傻子。 一见岳锦堂下来,众人见礼毕 ,崔福上前道:“松月楼已备下上席,给王爷跟安姑娘接风,还请王爷跟姑娘莫要推辞。” 岳锦堂摇了摇扇子:“你松月楼的菜在江南也算数一数二的了,本王每次来苏州都得吃上几回,可如今,本王说句实话,你心里别恼,吃过安大厨的菜,你松月楼的南菜,可难入本王这张嘴了。” 安然不白了他一眼,合着这家伙还吃上瘾了。 崔福目光划过安然:“正是知道王爷好美食儿,今儿赶巧,鱼人打了一条重达十斤的鲈鱼,一早就送到了松月楼来。” 岳锦堂倒是来了兴致:“这么大的鲈鱼倒也极少见,清蒸可惜了,若做成鱼脍,本王今儿可有口福了,只这鱼脍最看刀工,若安姑娘能亲自刀,必不负这般天赐的好食材。” 从崔福一提十斤重的鲈鱼,安然自然知道这些东家的心思,想考考自己的手艺,便也顺着岳锦堂道:“若王爷不嫌在下厨艺陋,安然便做一道金齑玉鲙,请王爷跟各位前辈品鉴一二……” ☆、第 60 章 巧手银丝脍 金齑玉鲙?在场的几位东家不约而同看向安然,一个个脸上皆愕然不已,半晌儿崔福才颤巍巍的道:“姑娘当真要做这金齑玉鲙?” 安然点点头:“正如郡王殿下所言,这十斤的鲈鱼若用别的法子烧制,却可惜了,如今正是鲈鱼肥美之时,质鲜美,过度烧制反而不美,只有做成鱼脍方得真味。” 几位东家自然同意安然的话,只不过她要做的可是金齑玉鲙啊? 岳锦堂见这些人的反应,心里不解,挑挑眉:“怎么?这金齑玉鲙有什么不妥吗?” 崔福:“敢问王爷可曾吃过这道菜?” 岳锦堂愣了愣:“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本王竟没吃过这道菜,只在书中瞧过,说如何味美。”说着不颇为不,指着他们:“你说你们,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没人给本王上一道尝尝,合着,竟拿七八糟的糊本王了。” 崔福心说,每次您来都是自己点的菜,谁敢糊郡王殿下啊,不是找死吗,却也不敢分辨,只道:“不是不上,是因这道菜早已失传,虽名声大,却无人知道具体的做法,不说这道金齑玉鲙,就是鱼脍如今也没几个厨子敢上手了。” 岳锦堂更觉奇怪了:“这是为何?” 崔福扫了安然一眼:“也不瞒王爷,这鱼脍吃的就是一个鲜,稍一耽搁,味道走了吃出腥味,哪里还能叫鱼脍,再有,对厨子的刀工要求极高,先不说料理鱼的手法,就说这鱼脍,需片的比纸儿还薄才成,更何况,这道金齑玉鲙,做法早已无人知晓,若姑娘真能做出来,倒是我南菜的一道绝顶佳肴。” 岳锦堂点点头:“更是天下食客的造化。”看向安然:“我说安大厨,你真会做啊,别是忽悠本王的吧。” 安然懒得搭理他:“王爷若是不信安然,大可先回您的别院。” 岳锦堂一愣,继而笑道:“信,谁不信安大厨,本王也得信不是,如此,本王今儿倒是有口福了,那赶紧的吧,本王这坐了半个月船,肚子里的油水都快没了,正好接着这道鱼脍先打打牙祭。” 不说安然,就连以崔福为首的这些东家,都想给他个白眼,这天天守着一位大厨,还能没油水,谁信啊,尤其,这位王爷的馋,可是整个大燕都出名儿的,还半个月,估摸一天吃不着好料都过不去。 从渡口到松月楼的路有半个时辰,就这半个时辰的时间,等安然一行人到松月楼的时候,苏州城里里外外已经炸了锅。 厨行里的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个时辰,安然要做金齑玉鲙的事儿,整个苏州城都知道了。 江南自来多名仕,这些名仕除了学问之外,都有一个共同的病,馋,尤其像金齑玉鲙这种传说中,只在书中有记载的顶级美食,要是错过了,那不得悔的肠子都青了。 而且,这些人最清楚,据书中记载,这道菜可不止味美,观赏度还高,就想象一下,都忍不住口水。 要说这江南名仕里最有威望地位的,便是隐居苏州的明月先生,本姓陆,名璞,学识渊博,智慧通达,却乐山智水,视名利如无物。 皇上下江南的时候,曾亲自登门拜访,探讨学问之余,以世道民情询之,颇有所得,后大赞其,心如明月不染纤尘,自此,便人称明月先生。 与梅先生颇有情,跟安然的师傅郑老爷子,也有过数面之缘,本来自己来之前,先生还特意嘱咐,去拜访这位明月先生的。 如今安然要做金齑玉鲙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不用安然拜访,老先生已经先一步来了松月楼。 大燕从先帝开始对名仕大儒便颇多礼遇,更何况,这位明月先生乃是江南名仕里打头的人,便岳锦堂也不敢怠慢,一见先生来了,忙起身相,道了一声:“先生安好。” 明月先生却极守礼:“陆璞见过逍遥郡王。” 彼此寒暄过,各自落座。 安然方上前见礼:“安然给先生见礼,梅先生说先生曾游历天下,对于各地民俗吃食知之甚详,安然正想安置妥当,便前去拜望,不想先生却先来了松月楼。” 明月先生打量这丫头一遭,饶是久居江南,见惯了美人,也不觉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如此佳人,着实难得一见。 尤其,这丫头的美更与旁人不同,江南是有名的烟柳繁华之地,美人众多,吴侬软语,肢轻软,眉眼盈盈,正如这醉人的江南一般,江南的美人也同样醉人,远不是别处能比的,便京城那几个有名的美人,到了江南也有些黯然失。 可这丫头生生的就让他这个老头子都惊了一回,头上并无太多珠翠,简单之极的发髻,鬓边那一朵大红的绢花却更衬出一张白皙的小脸上眉眼如画,通身上下的首饰,也就耳畔的青石坠子,跟手腕子上做工并不怎样细的银镯子。 可就这么着,更有一种出水青莲一般的美,瞧着就那么干净剔透,微微含着笑,双眸澄澈,虽美却并不觉高不可攀,反而温和可亲,叫人一瞧就忍不住喜。 捋了捋胡子点点头:“梅先生近可好?” 安然笑道:“只有美食相伴,之于梅先生便是最好的了。” 明月先生笑了起来:“这老头子还这么馋。” 一句话说的旁边几位东家都有些讪讪,心说,您老不馋,急巴巴跑这儿来做什么。 安然本来还想找梅大过来给明月先生见礼,却不想,这么会儿功夫,人就没了,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正想叫狗子去找,却听崔福道:“敢问姑娘,做这道金齑玉鲙用什么配料?” 他一句话,周围顿时鸦雀无声,这可是谁都想知道的事儿,跟着明月先生的几位名仕,是出于好奇,想知道这道书中屡次提起的名馔,到底是怎么个做法?鱼脍好理解,这金齑又是什么? 而那些东家就更着急了,都是行里人,基本上,一知道配料,这道菜怎么做,也就差不多门清了,要是真能把这道失传的经典名馔,到自己馆子里卖,可是生财的活招牌,谁不想知道啊,故此,莫不支棱着耳朵听着。 安然自然明白他们的心思,也并无藏私的意思,笑着唤了狗子过来,此次来江南,两个小徒弟闹着要跟来,因顺子的腿没养大好,便只带了狗子来,这小子跟大师兄学了刀工上的绝活,又学了二师兄翻勺的技巧,虽拜师没多久,倒是颇有进益,给安然打个下手帮帮厨还过得去。 安然也想让他长长见识,便带了他来,就为这个,狗子兴奋的半夜睡着了,还自己咯咯乐呢,把他娘吓的以为疯了,后来见好好地才放了心。 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自是会好好表现,师傅一叫,忙颠颠儿的跑过来认真听着。 安然想了想吩咐狗子:“一会儿预备,蒜、姜、盐、白梅、桔皮、栗子,梗米饭,把这七种配料捣碎用香醋调和。”说着问崔福:“敢问前辈,松月楼可有芥末子,辣,山葵?” 崔福一愣:“芥末子倒是有发好的,只姑娘说的辣跟山葵又是什么?” 却听明月先生点头道:“还真有些门道,你莫不是想调芥末酱,这个法子老夫在一本古菜谱上瞧过,我那院子里种了一些,本想着试着调来,却总不对味儿,莫非你会?” 安然点头。 明月先生眼睛一亮,吩咐身后的小童速速回去取些山葵辣来,小童应着去了。 明月先生瞧了安然半晌儿:“你这丫头真有些见识,只不过,这鱼脍却最看刀工,刀工差一点儿的厨子,都不敢轻易尝试,你果真有把握?” 狗子见这老先生一个劲儿的怀疑师傅,不乐意了,噘着嘴道:“先生这话说的,俺师傅的刀工可厉害呢,在齐州,不用一炷香就能把一只的骨头出来,还是蒙着眼,谁能比得过俺师傅。” 安然忙喝了一声:“狗子,先生跟前,规矩都忘了。” 狗子忙鞠躬:“狗子失礼了,先生莫怪。” 明月先生倒笑了起来,看着安然道:“你这小徒弟倒教的极好。”跟狗子道:“这些都成了说书的段子,老夫何曾不知,只那些说书的,莫不是有一说十,老夫并未亲眼目睹,故此,才有些担心。” 狗子抬起头,无比肯定的道:“先生一会儿见了我师傅的刀工,便知那些说书的,这回却实打实的没瞎说呢。” 明月先生哈哈笑了起来:“如此,老夫就见识见识,你师父的本事,看看比你师祖如何?” 狗子一派膛:“您老就擎好吧。”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安然摇了摇头,自己这俩徒弟人小气盛,见不得旁人说自己一点儿不好,这份维护之情,倒让人窝心不已,只是梅大跑哪儿去了? 因来的人多,便松月楼地儿再大,也招不开这么多贵客,好在松月楼门前的地方大,又临着一弯碧水,如今和暖,水畔绿柳如烟,两颗桃花开的正盛,攒了一树深浅不一的桃花,倒比屋里更好。 加之,外头好些瞧热闹的人,有厨行里的,也有老百姓,若安然这道金齑玉鲙正能做出来,那可是松月楼的活广告,传到王品荣哪儿,也让他知道想谋松月楼没那么容易,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故此崔福叫伙计把席面直接摆到了外头。 刚说要搭灶台,让安然拦了,笑道:“这道菜却不用火,若有冰最好。” “有。”崔福应着忙叫伙计取冰,力求做到安然要什么有什么 。 不一时,取了冰来,却是老大一块,放到桌案上,占了半张桌子。 崔福小心的看着安然:“不知这么多够不够?” 安然点点头,见狗子端了个托盘过来,里头是一碗金黄的酱汁,用筷子点了一些,尝了尝,点点头,明月先生的童子也把山葵跟辣拿了来,还有松月楼发好的芥末,便把法子细细跟狗子说了,让他去鼓捣。 这种酱汁儿并无太多技术含量,只要法子对了,调出来便八九不离十,倒是明月先生颇有兴致的跟过去瞅着狗子。 等狗子把芥末酱调出来,先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辣的涕泪横,却直呼好快,就连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都觉好笑,纷纷笑了起来。 明月先生却不以为意,走过来道:“这酱汁儿调好了,你这丫头是不是也该动手。让我们见识见识这道传说中的金齑玉鲙了。” 安然笑着点头,崔福一听,忙叫伙计把鱼抬了出来,十斤重的鲈鱼,装在一个老大的缸里,四个伙计才抬出来。 安然探头看了一眼,也不暗暗称奇,这么大的野生鲈鱼,在现代早绝了,现代酒楼里卖的基本都是养殖的,想吃真正野生的鲈鱼,得跟那些捕鱼的人家提前定,还不一定有,真正的美食家,一口就能吃出是野生还是养殖,不味道不同,质的鲜度也不同。 养殖业高度发达的现代,致使许多食材都变了味道,真正的极品美味变得可遇而不可求,而过度烹调,有时也会使这些难得一见到好食材,变的平庸无奇。 安然始终认为,南菜最大的特点跟厉害之处,就是无可替代的食材,因为气候和暖,山明水秀,使得江南物产格外丰富,时鲜,蔬菜,山珍,鱼类,都是别的地方无法比拟的,所以,南菜追求本味,吃的就是一个鲜。 加之深厚的人文底蕴,便使得南菜如一颗璀璨的明珠,引着天下食客的目光,并受无数文人追捧,甚至,御膳菜肴里也多有南菜出现。 总之,多重原因造就了声名远播的南菜,而今天,安然做的正是一道最讲究本味的名馔。 安然摸了摸桌上的冰块,伸手,说了两个字:“厨刀。”狗子忙打开刀盒,双手把厨刀捧了过来。 一看见这把厨刀,周围的便开始头接耳:“这,这是郑老爷子的刀吧,我见过,前些年老爷子随万岁爷南下,我瞧见过老爷子这个刀盒,如今竟在安姑娘手里。” “这还用说啊,收了安姑娘这样本事的徒弟,自然要传衣钵的……”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