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啦,我会小心的。” “真的不用我陪你去?” “这点小事犯得着让你破例么。” 谢怀月叹口气,一下一下地捋她鬓角的头发,像是给小羊梳。“那随时给我打电话。” 有哥哥在身边的时候,谢萦出门大可以连脑子都不带。由奢入俭难,她难得独立出行一次,谢怀月把她放下车,又忍不住多嘱咐了半天。少女趴在车窗边,笑嘻嘻地凑过去在哥哥脸上亲了一口,挥着手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到邯郸市路程才四百多公里远,动车只有几个小时,但宠物飞机包不能托运,谢萦只好结结实实地坐了五个半小时的汽车。 其实谢怀月给她带了路上的零食,很漂亮的红宝石油小方。但票买的太匆忙,谢萦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司机开得又有点颠簸,一路上她晕得胃里难受,小方全被宠物鸟啄得一干二净,她自己只好在车站外买了只煮玉米和茶叶蛋。 谢萦宽松的衬衫罩着白吊带,下面是紧身牛仔,一脸的青洋溢,站在客运总站外面,一看就是纯真待宰的外地羔羊,很快就有出租司机上来揽客,再一听她要去的地方,为了抢这单大生意,几个司机差点当场吵了起来。 从邯郸上高速,过了武安再换成国道,加起来快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小旭户口本上的地址。 三台村。 天已经快黑下来,谢萦了四张一百块给给司机,向村子里走去。 三台村以前办的是洗煤厂,但进入21世纪以后这种村办企业已经一落千丈,再加上河北省里环保查的越来越严,厂子几年前彻底停产,小旭的父母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离乡务工的。 不过,树挪死人挪活,三台村的村领导头脑活络,把主意打到了文化旅游业上,硬是拿下了一个省级的生态旅游重点村的牌子。 趁着天还没黑,谢萦紧赶慢赶底找到了她订的旅馆。 说是旅馆,实则就是农家乐。 房子是八十年代的木屋改造的,后面就是山坡,到了晚上只有虫鸣鸟叫,非常凉。 谢萦住的是一百块的标间,放了行李箱去院子里时,发现几个当地的小孩正在院子里嬉笑,围着一辆车跑来跑去。开农家乐的阿姨大声呵斥着儿子,让他少在客人的车旁边晃悠。 谢萦定睛一看,登时惊了。 奔驰G63,简洁硬朗的外形极其惹眼,而且因为院子里停车的地方有限,它旁边还停了辆农用拖拉机,更显得这一幕宛如魔幻。 周围还有其他游客,正纷纷讨论着到底是哪里的煤老板来村里度假。谢萦震撼了几秒,到底也没忍住过去看了看,心想这年头难道农家乐也成了什么旅游风尚? 除了她以外,住在农家乐里的基本都是来避暑的周边城市居民。晚饭时间一过,院子里的麻将机很快就哗哗响了起来。谢萦问过了路,背着飞机包出了门。 农家乐在村子里比较僻静的位置,再往纵深里去,房子就都是老旧破败的砖瓦房了。村里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出去务工了,这些房子里不亮灯,也不知道有没有住人,在晚上显得幽深而寂静。 不过,沿着唯一一条柏油马路往外去,三台村村口还算是热闹。街道树了块牌子“文化一条街”,村委会对面就是栋二层小楼,门口挂着灯牌“三台村傩戏大剧院”。 谢萦一路狂奔着冲了过去,到底还是晚来了几分钟。售票处的大妈本来已经锁了柜子准备下班,看在她多给了二十块钱的份上,才没好气地甩给了她一张门票和一张宣传单。 “大剧院”地方不大,戏台下面就只摆了三排座椅。傩戏晚上七点定时开演,下面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几个人。谢萦在第一排坐好,看着手里的宣传单。 宣传单讲的是三台村的傩戏。 傩戏,又叫鬼戏,是祭神跳鬼、驱瘟避疫的巫术舞蹈,至今已经有好几千年历史,在中国也分成了河北、贵州、湖南等几支,结合了各地的不同曲艺文化。 河北省的傩戏之乡其实是同县的固安村,不过三台村在蹭“重点文化旅游项目”上不甘人后,谢萦从头读到尾,宣传单上写,三台村剧院建于2010年,请来的都是有好几百年家传的曲艺师傅。 七点整,傩戏准时开演。 戏台上一阵震耳聋的锣鼓声,一个穿着紫红官袍的演员上了台。 他戴着一顶黑官帽,脸上扣着血红的面具,双眼暴突,铁面虬鬓,五官看着有点凶恶,嘴巴却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音响里锣鼓又喧闹地敲敲打打了一阵,演员在台上灵活夸张地绕了一圈,姿势定格,右手刷地展开一块黄布,上书四个大字“加官进爵”。 台下稀稀拉拉的一阵掌声,谢萦低头看宣传单,说这个叫“跳加官”,是傩戏开场之前的仪式,演员扮演的是道教里的“三官大帝”之一,祝观众升官见喜。 跳完这一出,演员下去换装,音响里换了音乐,傩戏正式开始。 曲目叫《捉黄鬼》。 一个穿着黄袍子、蓬头散发的演员登台,脸上戴着张青的鬼脸面具,狰狞无比。他在台上跳舞,音响里紧跟着响了一段群魔舞的噪音。 这个就是“黄鬼”了,河北临近黄河,所谓的“黄鬼”,其实指的是洪涝灾异。 黄鬼在台上张牙舞爪地跳了一阵,音响里重音陡然一变,刚才跳加官的演员重新登台,脸上的面具已经换成了严肃凶狠的表情,身后还跟着两个举着黄伞盖的跟班,演的是阎王出巡。 阎王号令手下二位跳鬼捉住黄鬼,黄鬼捂着脸哀声求饶,然而还是被阎王架上了刑架。 两个跟班齐声唱道:“帝君剑到头落地——” 谢萦还以为接下来应该是斩鬼的桥段,没想到这阎王放在间也实在相当炸裂。 阎王横剑,剑尖指着黄鬼,却避开脖颈,转而生剖开了他的腹部,把黄鬼的肠子生生拖了出来。黄鬼尖声惨叫,阎王充耳不闻,又活活剥了他的皮,把血淋淋的人皮撕成几截,一层一层捂住黄鬼的口鼻,让他窒息而死。 直到黄鬼已经气若游丝,众鬼皆大喜。一人敲着大钹,一人吹着唢呐,从黄鬼脸上揭下已经干涸的人皮,齐唱道:“三更天,五贴阎王共言——” 节目一共二十分钟不到,黄鬼被肠扒皮之后,剧目就结束了。 台下的掌声稀稀拉拉,还有个小孩被吓得直哭,显然完全没有受到什么传统文化的熏陶,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四个演员潦草地鞠了一躬,演阎王的演员揭了面具,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程。10块钱和演员合影,50块钱可以购买三台村特傩戏面具,村里师傅手工绘制,放在家里祛镇宅,搞不好明年还能申上个什么非遗。 小孩看刚把人扒皮肠的阎王开口说话,一下子哭得更凶了,他妈妈赶紧抱着孩子往外走,观众本来就不剩几个人,着一下子更是如鸟兽散。 谢萦逆着人凑到戏台下面,在桌子上直接拍了两百块。 演员也有点不好意思,从戏台上走下来到她面前。长桌上摆着许多傩戏面具,不过卖给游客的当然不会是“黄鬼”这种角,大多是钟馗、南极仙翁、吕宾这些,花花绿绿,五官十分夸张。 演员大叔看着四五十岁,说话口音很重,试图给她介绍这些傩戏面具:“姑娘,这都是我们手工画的,你要选哪个?” 谢萦举起手机,上面赫然是刚查的淘宝界面,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师傅,这义乌进的货吧,网上一百块钱能买六个。” 一模一样的面具,抵赖都没法抵赖,演员顿时麻了,怀疑这是文旅局来微服私访的工作人员,舌头都要打结了:“你你你你——” “而且我刚刚查过,捉黄鬼,这不是正月里送神的社火傩戏吗,网上说演起来要浩浩六百多人。你们四个人演的这算什么啊?”谢萦抖着手里的宣传单,继续发表扎心之语。“而且唱词也不一样,你们怎么还把人家结局给改了呢?” 演员大叔还在挣扎:“这……这和网上的有什么关系?这明明是我们三台村传下来的……”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改编得有意思的,很有水平。”谢萦说,脸不红心不跳地张口就来,“这二百块你收着,你告诉我,咱们村剧院这个戏是谁编的?我是学戏剧的,就是想拜访一下这位前辈高人,学习学习。” 谢萦一边不断扇着手里的二百块,一边笑得纯良,演员大叔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终于落败,嘟囔着说:“是孙家婆婆……可是她前年就已经死了啊?” 揪着演员大叔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些细节,谢萦意地转身朝剧院外走去。 天已经黑透了,好在三台村“文化街”两边尚有路灯,来的时候太匆忙,谢萦现在才发现,这条路两边墙上居然还画着思想火炬,宣传社会主义新风尚。 飞机包里的宠物鸟被闷了太久,已经有些不地扑扇着,谢萦把拉链拉开了一条隙,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里瞄到了一个不远处的一个背影。 谢萦头皮轻微地一炸,某个悉的记忆瞬间涌回脑海。 在方柠刚刚住院的那天,她在医院楼下曾经见过这个人! 那时他撑着一把黑伞,在绿化带外面远远看着她,她当时就想追过去,可是没来得及。 几乎是条件反地,谢萦转身,不动声地跟了上去。 那是个身形很高大的男人,尽管鬼车还在飞机包里,谨慎起见,谢萦起初还是和他隔了点距离。那个男人背对着她,沿着柏油马路走得不紧不慢,甚至还在路边的小卖部边停下,买了一袋大娘自己家里种的桃子。 谢萦在马路对面停下脚步。 天已经很黑了,借着路灯的光,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少女的瞳孔微微紧缩。 是那天她在ICU外见到的……小旭的那个远房叔叔,兰朔。 短时间内有些拿不定主意,谢萦迟疑了片刻,不想这时正低头掏钱的男人却突然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马路对面的她身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谢萦还没想好该用什么表情,兰朔却像是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有些困惑的样子。 随后,男人微微一笑,扬声朝她问候:“好巧,谢小姐,你也在这里?” —— 具体地名都是虚构的哈。 开文之前,本人:我要存稿! 开文之后:无存稿奔就是,有一种大脑空空的美.jpg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