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昀是个假名。 在七岁以前久远到快要忘却的记忆里,他有另外的身份姓名,只是遭逢大变以后,曾经的名字已经绝不能再示人。一介幼童落江湖,如果不是靠着心狠手黑,也活不到现在。 少女翻得起劲,宁昀隔着点距离望向她,脸上的神情愈发平静温和。 无论这女孩是什么人,似乎不应该让她活着离开。 边衔了缕轻柔笑意,心中考量已定,宁昀正待准备迅速按下机关,可是就在那一刻,他腔里忽然掠过了一阵令人恶寒的冷意。 仿佛被某种尖锐和不祥的直觉瞬间攫住了心脏,少年垂在身侧的手立时僵住,霎那间后背几乎汗倒竖。 ——同一时刻,蹲在两道墓门间的女孩忽然抬起了头。 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宁昀只道是她已有所察觉,可只见少女笑靥生光,出两排雪白牙齿,好像浑然不觉自己的命正在他闪念之间。 宁昀一时惊疑不定,一手已经悄然握住袖中滑出的短刀,可少女已站起身来,将狻猊俑上摘下来的镶金琉璃珠一股脑倒进包袱里,走过来笑嘻嘻朝他摊开手心。 “见者有份咯,给你一个。”她不由分说朝他手里了一颗珠子,“你挖了这么深的进来,居然只拿两样东西,当真奇怪。这琉璃珠不是好看得多么?” 先机已失,此刻动手已非上算,宁昀不动声地将刀藏回袖中,说道:“我不喜那些。” 少女也不甚在意,又指了指头顶盗:“东西拿到了,我该走了。这是你挖的,也借我一用吧?墓道里又长又闷,我可不想再走一次。” 宁昀点头,少女展颜一笑,把包袱往身上一提:“那就后会有期啦!” 她果然率先踩在棺椁上爬进了盗,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墓室里再次寂静下来,宁昀在原地站了片刻,心跳一时有如擂鼓。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他忽然走向墓门,抓住漆金拉环,将外层墓门也用力拉开一道隙。 两道墓门外就是地,在地下守灵的狮怪们就游在那里,据说一旦活人的血气暴在其中,镇墓的石像立刻就会变为磨牙血的怪物。 贸然走出墓室与自杀无异,可某种亟待确认的预正悬在心间,少年屏住呼,看着巨大的石门缓缓开。 入目,黑暗的墓道之中寂静无声,只有两尊巨大的狮子石像。 那已不再是石像。 扑鼻一股野兽的腥气,只见两尊石像上半身还是冰冷的石头,可从间到尾巴已经是完全的活狮,须发毕现。 这半石半兽的怪物杵在黑暗中,后爪却已经蓄势待发地按在地上,仿佛随时都会扑击出去,这样的野兽站在面前,令人几乎浑身生寒。 然而它们已经永远不可能袭击他了。 两只狮怪的石头头颅都缺了一半,石屑飞散一地,缺失的半边石头脑袋滚落在甬道的角落里。 “……那两只蜃狮子?没注意,可能睡着了吧。” 女孩粲然如花的盈盈笑语还犹在眼前,如此天真可的模样,可宁昀站在黑暗的墓道中,一时间手指冰凉。 墓中狮怪嗅到生人的气息,大概正跃跃试,但还没来得及从石像变回活狮,就被她随手打碎了头颅。 子夜时分,邙山万籁俱寂,连鸣虫都销声匿迹。 那女孩早已不见踪影,巡逻的官军也不在附近。从盗中出来,宁昀又重新用大团的杂草和泥土掩盖盗口,直到地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才悄然下山。 从邙山回洛,以他平时脚力约莫需要叁个时辰。彻夜赶路,到接近黎明的时候,有微凉的触拂面,宁昀抬起头,只见青的天际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丝很细,以他平时作风,只需加快脚力,要不了多久就能赶回洛。可是宁昀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此时难免有些疲倦,又因着今夜的遭遇而心事重重,忽然就有了想要稍作歇息的念头。 不远处就有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宁昀思忖片刻,朝庙中走去。 如果当时的宁昀知道今后自己的一生将会如何剧变,也许他会在那场细雨中走向洛,与她擦肩而过。而一切开始的那一天,他一无所知地走向了命运。 * 破庙看起来已经久无人烟,佛像不见踪影,断壁残垣间只有荒草遍地。 宁昀一向睡眠极浅,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就更加小心,只是合眼小憩了两个时辰。再睁眼时已是巳时,外面雨还没停,天幕显得颇为沉。 雨珠噼啪溅落在地,宁昀靠在窗边,看着从墓中带出的血玦。 血玦在雨水下洗净,再握在手心时只有润的凉意。这样厉害的法器,若不是随世子入葬,恐怕会永远藏在深或者庙宇中。 世之中能人异士辈出,只是这些人或为皇家效力,或拉起大旗雄踞一方,都不是他能有缘得见。一介无亲无故的凡人,想要获得力量,也唯有从死人手里抢夺。 短暂的恍神间,宁昀并没在第一时间听见荒庙外的脚步声,直到庙门口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这儿有人呢。” 后面一个女声不耐烦道:“有人怎么了,快进去!” 有纸伞收起的声音,随即两人踢踢踏踏地走进庙中。 居然是那个少女,只是此刻她已换了一身女子装束,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包袱的黑衣小僮。 宁昀瞳仁不觉微微缩紧,而少女也惊讶地眉梢一扬:“是你?” 墓中昏暗,看得不甚分明,此刻借着天光,她细细打量着这少年的面孔,才发觉除了一双眼眸深幽如翠以外,他轮廓也似比常人深邃些。 少女有些讶异,口道:“你有夷人血统?” 其时利玛窦使团来华传教已有近四十年,一路从澳门、南昌等地进京,民间对高鼻深目的夷人已不甚稀奇,连京中大臣都有人信起了天主圣母,想来有所通婚也是常事。 只是这少年的夷人特征并不十分分明,大概是已经混到了第叁、四代,一张面孔兼取双方之长,实在致至极,容光照人。 与此同时,宁昀也在仔细打量她。女孩带着的黑衣小仆似比她年纪还小些。世人命如草芥,一个妙龄少女与一块移动的肥无异,她敢如此示人,可见另有非凡手段。 两人相对而望,都觉得实在是闻所未闻。 一天之内第二次偶遇,此刻女孩神竟显得有些不豫,好像并没心思和他多说。只见她和黑衣小僮席地而坐,小僮埋头在包袱里翻来翻去,愁眉苦脸道:“真的不见了……” 女孩怒道:“什么?!这点东西都看不好!” 小僮嗫嚅几句,把行装翻得底朝天,最后怯怯朝她摊开手心,表示自己真的找不到了。 两人说上几句,宁昀已看出两人并非姐弟,乃是主仆。那黑衣小僮看着不甚机灵,女孩气得跳脚,骂他贪吃误事,又在他后脑上拍了一巴掌。小僮不敢喊痛,捂着头,委委屈屈地收起包袱。 再听几句,原来这主仆二人到庙里来并非是躲雨,而是因为丢了进城的文牒。 其时山西、陕西多地大旱,中原战四起,到处都是离乡乞食的民,农民军的规模益扩大。也正因此,洛进城的核验分外严格,守城官军不见到文牒是不会放行的。 以这女孩的能耐,躲过官军耳目进城实在不是难事,想来她要文牒是有别的用处。宁昀冷眼旁观片刻,心念一动,忽然开口道:“你们是丢了进城的文牒么?” 主仆二人一齐朝他望来,宁昀道:“如果是缺了文牒,我或许有些法子。” 女孩疑惑道:“你有什么法子?” 宁昀道:“我是个仵作。” 女孩茫然道:“仵作又怎的?” 仵作常年检验死尸、代人殓葬,原是下九的业,不过诸多籍中,这种给官府做事的胥吏算是最自由的一类。城里凡是客死异乡或尸身不全者,报官后都是先过仵作的手,钱财多半会被官府搜刮走,死者文牒却有机会私藏下来。 其实胥吏私下贩卖死者文牒也是常事,不过在明面上都是讳莫如深。宁昀如此直白地挑明,却点到为止,只等她的反应。 只见如他预料之中一般,女孩眼神倏地一亮:“你可有两张?” 话音一落,她又有些踌躇,想起墓中那么多稀世之珍,此人一概弃如敝履,要求的报酬大概也不是普通财帛。 黑衣小僮有些怯怯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女孩却并没搭理。她对美人一向更易亲近,何况是这等闻所未闻的俊美。同一天里遇到两次也算有缘,她便自信道:“等我到了城中必有酬谢,你便开口好了。” 外面雨声淅沥,易算是就此达成。女孩瞧着他,这才想起来问道:“你叫什么?” 一个官府里的杂役仵作,背地里竟敢盗掘皇家陵寝,还有一张这样美丽的脸,实在令人颇稀奇。 他说了名字,女孩又道:“哪个昀?” 宁昀这次却不答,只说自己一介胥吏,实在无需会读会写。女孩咯咯笑道:“骗人,你当然识字,不然在坟里翻那些书卷做什么?快说,是哪个昀字?” 她再叁催促,宁昀只好折了枯枝,在地上写下一字。 他开蒙习字时便师承于文氏征明一系,笔意圆融典雅,只是此时刻意掩饰,落笔东倒西歪,真像是市井间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女孩瞧了瞧,显然有些不以为然:“字是丑了些,不过照八荒是为昀,这名字也算不错。” 待到他反问时,女孩只道:“萦。” 宁昀有些诧异,当时女子不分出身士庶,名字都不会轻易示人。一般只会告知姓氏,年长称某姑,年少称某妹,哪有人会一张口就把小字说出来? 宁昀于是不得不重新问道:“你姓什么?” 女孩摆手:“姓什么无所谓,总之叫萦。” 她身旁随侍的黑衣小僮看起来更加坐立不安,嗫嚅着几度张口,又怕主人再责怪他丢了文牒,不敢说话。 女孩想了想,似乎也意识到让一个陌生男子如此称呼确实有些不妥,勉为其难道:“我原来的文牒上叫李慕萦,你便这么叫我吧。” “这位小公子呢?”宁昀望向一旁的黑衣小僮。 女孩道:“他没名字,你就当他姓车吧。” 这场冬雨终于停下时已近午间,几人结伴上路。 一路向洛走去,路上难免攀谈几句。女孩神采飞扬,只道自己是第一次来洛,家中兄长正在开封府,不便会前来与自己汇合。 宁昀不动声,只道:“你家长辈放心你独自在外游历么?” 李慕萦摆了摆手,“我与兄长向来形影不离,若不是有要事要办,哥哥也不会和我分开。” 说罢她又狠狠瞪了小仆一眼,吓得小僮惊弓之鸟般一缩脖子。 据说主仆二人路过邙山时,她听到传言说福王世子墓中藏了许多珍奇宝物,一时好奇心起,把行装留给小仆,自己下了陵寝去一探究竟。没想到她载而归,小僮却因为一时贪吃而把他们的文牒丢了。 离城门还有些距离,几人已听到有嘈杂的人言和马嘶声。女孩奇道:“怎的如此多人?” 洛城正月上旬的一切庆典都被取消,只有元宵灯会还照常进行,城中百姓闷了半个月,都想着趁着这个机会大大热闹一番。 灯会就在今夜,然而午时才过不久,城门外就已排起了长队,挑着货担的商贩、杂耍艺人、游方道士僧侣、运货的牛车挤在一起,远远就能听到喧哗之声。 官军文牒查得分外严格,队伍移动很慢。女孩左右张望着,忽见不远处一声吆喝:“让开!让开!” 一辆马车疾驶过来,车夫扬鞭吆喝,左右还跟着几名家丁仆役。如此架势,显然是有大人物到来,队伍轰然散开,凌地分为两半,让出一条路来。 人群推搡间,宁昀险些被人踩了脚,站稳身体望向城门。只见那马车停了下来,对入城百姓颐指气使的官军立时变了副嘴脸,点头哈地接过马车上来人的牙牌,十分殷勤地把他请进城门。 小僮太矮,什么也没看到,只懵然道:“怎么回事?” 李慕萦踮脚远远望了半天,终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刑部的侍郎大人大驾光临呀。”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