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摆手:“你们出去吧。” 他们忙退出去。 李承乾看着这一堆大小不同,上面贴着各种纸笺的盒子,难得有些惑,甚至还带了点自己都不知道的轻松玩笑之意,问道:“怎么,这是雉奴给我放路上备的点心吗?” 李治摇头,坐在榻上开始扒拉匣子,翻找自己想要的那个。 李承乾就在他旁边坐下来,觉得雉奴特别像个忙着翻落叶翻泥土,找食物的小松鼠。 “找到了。” 李治打开一个扁匣,从里面拿了一个绢画卷轴,在李承乾跟前打开。 李承乾扫了两眼:“这是……一处山间房舍?”画绢有些旧了,显然是有些年头的画作。 上头画了一处山明水秀,有竹林有清溪的山谷,几处房舍坐落在其中。 看不觉得,再细打量就觉得这几间房舍坐落之处特别妙,有种与山水天地融为一体,恰在其位的那种妙。 “大哥,父皇已命人照此修房舍去了。” 李承乾这次是真的愕然:“苦水县如何有这样的去处?”在三司官方的文书里,废太子李承乾的放地是黔州苦水,那地便如其名,因当地的水总是发苦的,百姓们都怕有毒不肯居住,多少年来都属于荒县。 如今还在苦水的人,都是因当地有一座铁矿,被征去做力役的,也并不久住,做完工就走。 属于标准的放地配置。 李治摇头:“不,不在苦水。大哥虽去黔州,但要去的是这里——大哥知道袁仙师是蜀地人吧。这是他年轻时候曾游历过的一处。袁仙师道他每见到一处山水灵秀,就忍不住观风水,选出与这方天地契合的灵眼处,顺手画下来,预备着老来选一处隐居。” “据说这样的图,袁仙师有十来张。” “父皇问袁仙师要了黔州最隐蔽的一处。这才是哥哥要去的地方。” 李治望着他:“这是父皇见我愿意陪哥哥来昭陵,才给了我这张图,嘱咐我多宽哥哥。” 他没说为什么父皇不肯亲口说,不过,李治想,大哥一定是明白的。 大约是到了这一步,若是一句说不对,倒是更伤对方的心意。 所以皇帝索不说,要没有李治肯跟着来昭陵,估计李承乾只能到放地,才发现自己到的不是苦水县。 但哪怕皇帝给了李治这张图,让他宽李承乾之心,也没有告诉他这处具体在哪里。 “大哥,这一处山谷与世难通,除了父皇派去的亲信和袁仙师,没有人知道具体的位置。” 连李治都不知道,李泰更不会知道。 李承乾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跟父皇分辩一句,他只想杀李泰,其实不想。那么在父皇心里,他应该是个想要发动谋反夺权的儿子。但就算这样,父皇也要保住他的命,而且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吗? 李承乾还没有来得及辨清楚心底复杂的情绪,就见雉奴又开始了扒拉匣子,很快又出来一个。 里头也是画,但明显是新的画,画的是房舍去了屋顶的俯视图。笔触倒是很像雉奴自己的。 果然— — “我画了好多张房舍布置图,又特意拿去太史局,请姜太史丞替我一一看过,也都标注出来了——邻泉眼的屋子、靠近竹林的一面、对着山峰的屋舍,各处宜摆什么器物、忌讳摆什么都有讲究的。” 李承乾就见这些图纸上,确实有很多细细的朱砂和蓝分开标记的线条。 下面用蝇头小楷做了更细致的说明。 其实李承乾不太信风水摆设这些:他的东当时还是父皇请两位仙师布置的呢,但什么也抵不过他自己要造反。 他也无甚忌讳,毕竟他可是在东摆过灵牌、挖过衣冠冢的。 不过,现在想想曾经烈狂,就是要怒父皇的这些行为,李承乾忽然觉得有些遥远了。 李承乾低头继续听弟弟念叨: “……尤其是那些西域的小玩意儿,我都请姜太史丞过去看了,没有妨碍。” 李治指着暂且堆在东边的一堆大小不一的匣子道:“里的东西都大同小异,我想哥哥也未必喜再见到那些,所以我把阿朝从西域给我带回来的玩器,都送给哥哥——阿朝,就是如今在鸿胪寺的崔朝,哥哥还记得吗?我前几年的伴读。” 李承乾点点头。 见他回应,李治显然更有劲头继续说下去:“不过西域各国跟咱们不一样,有的拜蛇,甚至还有的会拜一种像的独眼兽……我原怕这些东西有什么妨碍。但姜太史丞都看过了,说皆是玩器,哥哥只管按心意来摆,想放在哪儿都行。” 说完东边大小不一匣子的器物,李治又拧着身子去另一堆里拿了个盒子过来。 “这是种子。” “我去了一趟司农寺,要了好多好多花草以及果树的种子,可惜株不方便带。哥哥可以试着种一下,不知道能在长安生的茂盛的花草,在蜀地还能不能长出来。” “种不出来也没关系,听袁仙师说,蜀地本多奇花异草,据说他还见过绿的菊花。而且那一处又有极好的竹林……” “说起竹林,我就想起新笋——马车上还有个大箱子太沉了没有搬下来,到时候直接让哥哥带走——里面是炊具,尤其是炒锅,给哥哥装了好几个。我还向李太史令问了好些道炒菜的食谱,里面就有一道炒鲜笋,哥哥,炒笋格外好吃,真的跟笋汤、炖笋的味道一点儿也不一样!鲜美的过了一夜还能记得!” 李承乾望着这一个个箱子,再转头看着依旧没代完的弟弟。 “还有这几本书,哥哥一去就要看啊!这本薄的是我去问的袁仙师——他是蜀人,那边水土与长安不同,自然许多保养之道也不同。我请袁仙师捡着要紧的口述,我就写下来了。至于常用的药物,都在那只带了锁的箱子里。” “剩下这几本,是孙神医赠与姜太史丞的几本道家养吐息之方,也被我讨了来了。” 且说姜沃将医书送给孙思邈后,孙神医总觉得也想给她还些什么。 姜沃对于道家养之道很兴趣,孙思邈就将这部分的笔记都给了她。姜沃抄写了一遍,将原稿还给了孙思邈,只留下了孙思邈赠书时附带的名刺,作为又一名人真迹收藏了起来。 晋王说起太子的情形后,姜沃就把自己的手抄本送给了晋王。 想来太子比她更需要这些书。 李治就这样说了好久,等都代完了,这才停下来,眼巴巴看着李承乾。 * 李承乾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想起了年少时的事儿。 那是雉奴五岁时候吧,父皇离开长安,巡幸歧州,命他这个太子监国。 送别父皇,他们兄弟才各自回去,他见雉奴小小的一个,被沉重的亲王服冠得走不动路,索就抱着他走。 李承乾从前是个力求凡事尽善尽美的子,父皇让他监国,他就想什么都做的最好,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朝政上。 每去给母后问好,待得时间都少了许多。 有一回雉奴忽然拉着他,非让他看自己的新书、新笔以及将作监新送来的九连环等玩器。 李承乾不明白这是做什么,只哄了幼弟两句就匆匆要走。 还是母后叫住他,笑道:“雉奴是想你陪他玩一会儿——这孩子就是这样,乖得怪腼腆的。想要你陪他玩,听说太子忙着就不敢直接要,所以把自己的好东西都捧出来,以为他喜,你也就喜,能留下陪他呢。” 一晃十多年了。 李承乾看着堆了榻上的盒子。 还是想让他留下来吗? 哪怕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众人夸赞的太子,不是那个能一把抱起他,免他沉重劳累的兄长了。 李承乾原以为自己的心,就像那最后一把扔在火盆里的纸钱,早都烧成了灰,什么结局都无所谓,只要快快结束这一切的煎熬。 可是,原来心灰,也会有温度,会有那种温热,久违地从心口漫上来。 见李承乾只是一味沉默,李治声音很低,但很坚定道:“哥哥,我会回去争储君位——若是天意不佑,最后还是四哥做了太子,那没办法,你我的命将来都悬于他手,任由人处置罢了。可若是我做了太子,哥哥,你相信我,以后子都会好的。” 哪怕我做了太子,也不会因我是幼弟,你是嫡长而忌讳,不会在父皇走后就伤害你。 哥哥,你要放心。 要……好好活着。 他不用说完,但李承乾都明白。 李承乾带着无尽慨:雉奴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小时候只敢眼巴巴望着他,不敢出言挽留他的弟弟了。他已经能够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诉之于口,并为之上一切去争取。 或许自己被困在了足疾的病痛中,被困在了那之后许多扭曲的子里。 但雉奴是好好长大了的。 他已经能够自己撑起沉重的服冠,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最高的去处。 李治说了太多话,以至于有些渴。 在他去伸手拿杯盏之前,只见兄长已经先一步拿了起来,递了过来。 李治接过杯子,却没顾上喝水,只是看着兄长—— 只见兄长伸出手去拿了一个匣子过来,看了看表面的文笺打开来:“高昌葡萄种?” 李承乾看着李治摇了摇头:“雉奴,葡萄的话,一般得种苗才行。若只是种子,还要先花一年养出苗来,从种子到一葡萄架,可能要好多年。” 李承乾把一粒种子托在手里,看了半晌:“也不知道,蜀地能不能种出高昌国的葡萄。” “那就……埋下种子试一下吧。” “雉奴可能要等很多年才能吃上葡萄了。” 李治的眼睛,随着兄长的话,越来越亮,最后用力点头:“好,我等很多很多年后,去吃兄长种的葡萄。” 李承乾把这粒种子单独放在了荷包里。 李治眼中的亮光,也是他心灰中那一点点火光。 毕竟,是有人真心期盼着他活下来的啊。 * 两人一起离开的太极,最后却只有李治一个人回到了里。 离开了昭陵后,李承乾没有再回长安,直接往放之地去了。他已是庶人,一旦与李治分开,就要换上一辆朴素无纹的马车,与他身上的衣裳一般,已是青衫素服。 李承乾倒是很自然的上了这辆寻常的马车,觉得比原先坐金雕玉砌的太子马车,更安心些。 目送哥哥的马车远去,李治才上车入长安:值得安的是,哥哥身边跟着的人虽少,但各个都是父皇亲自挑选的心腹,明强干以一当十。 入后,李治直接去立政殿见父皇。 皇帝也在等他,想从幼子口中,得知承乾这一路的一切,那孩子还好吗?他与母亲说了什么?朕作为父亲虽然保住了他的命,但作为皇帝实在保不住一个造反皇子的王爵,他作为庶民会恨吗? 李治见到坐在窗旁榻上的等候他的父皇,忍不住快步走过去,投身入怀,跪伏在父皇膝上。 “父皇,大哥去蜀地了。”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