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斯不由得被逗笑两秒,而回过神后,他终于认真打量这位电梯工的脸。 布莱斯发现,这位电梯工有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电工帽得有些低,恰好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太清容貌。 但即便看不清脸,光是瞧她在外头的弧度美妙的下巴轮廓和那张泽的,就代表着这位看似不起眼的电梯工一定是个大美人。 其实这也不奇怪,作为被神眷顾的人、被神眷顾的国度,这里的子民上上下下基本就没有丑的。 所以这位电梯工只是……只是在遵循惯例的同时,又比大部分人要美丽而已。 布莱斯犹豫了一下,下意识抓了抓头,为自己如今的狈形象到莫名懊恼。接下来,在不知道是过于沮丧的心情驱使下、还是因为颜狗的本,他终于缓缓开口。 “其实今天……是我在戈顿集团总部的第三十天……今天下午下班时,我就准备递辞职信……所以我本来还想要让我今天过得更有意义一些的,但结果……结果你也看到了。” 说到这里,布莱斯不由苦笑起来。 电梯工打量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你是新员工?但你看起来可不太像。抱歉,无意冒犯,只不过你的身上有一种管理层的气质,你知道的,就是那种跟我们这些拿锤子的底层人不太一样的气质。” 布莱斯被这一本正经的调侃逗得又笑了一声,而后摇头道:“好吧,这位女士,可能真的像你说的一样,我可能看起来并不像是拿锤子的人,这或许是因为我的确在戈顿集团的分公司当过一段时间的ceo……不过现在,这一切都是过去式了,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或许还能成为拿锤子的同行?” 布莱斯也开了个玩笑。 电梯工显然对这个消息十分惊讶:“你……你竟然曾经是戈顿集团分公司的ceo?你出现在这里,是被调到总部了?像你们这样的人,被调到总部难道不是代表着你即将正式进入管理层吗,为什么你会想到辞职?” “为什么?”布莱斯有些出神,“这可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没关系。”电梯工敲了敲纹丝不动的电梯,“或许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来讨论这件事,辞职先生。” 布莱斯忍俊不:“是啊,可能真的是这样吧,等人小姐。” 他目光黯淡,陷入回忆:“其实这一切……还要从萨堪郡的土地收购案说起……” 戈顿集团总部,二十七楼。 弗洛拉穿着电梯维修工的衣服,以“检视电梯结果路了”的借口光明正大地在这一层溜达,一边等待着和线人同事们进行“偶遇”。 而被弗洛拉锁定的第一目标,则是与线人雷恩相处过大半个月的某位经理,布莱斯。 布莱斯的经历有点传奇。他从零开始,花了十年时间成为了戈顿集团分公司的ceo,然而在不久前的一场关键的收购案中,他却又被调回总公司、降为了普通经理。 从这样的身份背景可以看出,布莱斯应该与戈顿集团在某个地方有相当大的矛盾,这才会在收购案的关键时刻被调走,而为此,他应该对戈顿集团也抱着相当的怨气,所以才会在来到总公司的这一个月来与这楼层里同事们一直处得不冷不热的,甚至有点儿怪气的意思。 由此,弗洛拉猜测,对于线人雷恩失踪这件事,布莱斯应该是持中立状态,而这也代表着,如果线人雷恩的失踪和他得到的那份不可思议的资料真的跟戈顿集团有莫大关系,那么曾经担任过ceo并且对戈顿集团怀有怨气的布莱斯,是最有可能向她们提供线索的人。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本该早早出现在二十七楼办公室的布莱斯今天却迟迟没有抵达工位,让弗洛拉等得心中焦虑不已。 而直到特殊的暗号从菲奥娜那边被敲响、内置耳麦中传来一个自称布莱斯的男人的声音,弗洛拉这才明白关键人物竟然是在楼下被菲奥娜截走了。 弗洛拉:“……” 行吧。 不就是一肚子的腹稿作废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让她来看看这个新人的套话功力吧。 这样想着,弗洛拉也没有让自己白来一趟,一边悄然潜入布雷顿的办公室里搜寻着线索资料,一边听耳麦中的男声缓缓叙说。 在这样寥寥几句的描述中,弗洛拉在心中迅速勾勒出了这样的一个人物画像—— 一个出生中产阶级的少年,在父母的慷慨与支持下,同时也是在自己毫不懈怠的刻苦和用工下,顺利地读完了首都大学,成功拿到学位。 他既不用像大部分人那样背负沉重的助学贷款,也没有在毕业时被导师打回论文甚至延期毕业,更没有在大学里到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从而分心他顾,甚至在毕业后没多久就拿到了戈顿集团的工作,回到了家乡萨堪郡——这个虽然有点偏远但却十分安稳的分公司走马上任,并在短短十年内一路做到了分公司ceo的位置。 虽然为了这个位置,布莱斯付出了许多许多,比如说大龄单身,比如说肌劳损和胃痛,比如说焦虑和失眠,等等。但是从布莱斯的社会地位上来看,他如今的人生早已是绝大部分人梦寐以求的终点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平静美,却在布莱斯成为ceo的第二年被打破。 这一年,布莱斯的双亲突发疾病、抢救不及去世了,而就在布莱斯陷入悲痛之际,他又要面对总公司派下来的一件大型收购任务,即将麦克里迪家族山下的那一大片土地买到戈顿集团名下。 这个任务并不算难,因为戈顿集团圈出的那一大片土地里,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属于麦克里迪家族的,而麦克里迪家族跟戈顿集团的关系向来不错,应该不会在这次土地所有权的转让上为难戈顿集团; 但这个任务又千难万难,因为那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的土地是数个农场主私有的,这些人并不见得乐意将自己的家园卖出去,因为——他布莱顿也正是不愿意卖出自己家园的那一部分人。 没错,非常戏剧化的是,这一次戈顿集团的土地收购,刚好囊括了他年幼时期的家园、他逝去双亲留给他的最后东西。 所以对于这样的一个农场、一个承载了他对逝去双亲仅有回忆的美好家园,他怎么能够将它卖给戈顿集团? 但没有用。 即便布莱斯竭尽全力奔波游说戈顿集团高层,同时又收集了数个不愿意出售的农场主的签名与萨堪郡的市政要员抗议谈判,但在戈顿集团的作和麦克里迪家族的授意下,这些土地还是以“合法合理”的渠道与价格,被戈顿集团成功收购。 他的家被新的主人就此推倒铲平,而他这个不但在收购上毫无作为甚至还屡次拖戈顿集团后腿的家伙,则被直接调到了戈顿集团一个养老岗位。 可能再过上几个月、等萨堪郡收购案的风波平息了,他就会收到属于他的辞退信吧。 但没有办法,这一切都是合法合规的。 所以,正是因为戈顿集团这样毫不留情甚至恬不知的行为,布莱斯这个自毕业后就为戈顿集团兢兢业业干了十余年的老员工才会如此心灰意冷,生出辞职之心,想要在收到那份侮辱他的辞退信之前将自己的辞职通知甩到戈顿集团的脸上。 对于这个故事,弗洛拉听得唏嘘不已。 但是—— 短暂的沉默后,在耳麦的那一头,弗洛拉听到菲奥娜问出了一个极尖锐的问题: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布莱斯先生,但是恕我直言,这样的事在你为戈顿集团工作的时候,不是早就应该料到了吗?萨堪郡的戈顿集团分公司的威名,正是因一个又一个成功的收购案而打出来的,这样的威名,就连远在门圣山的我都有所耳闻。 “所以在分公司工作多年的布莱斯先生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戈顿集团是在做什么?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集团在用什么手段收购土地?你之所以这样愤怒,不过是因为那从来砍在别人身上的刀劈向了自己、震惊于自己竟然从加害者变成了受害者而已。 “当你举起砍向别人的刀的时候,就要做好被更强的人砍掉脑袋的准备。这样的你,真的有必要为自己如今的境遇到如此懊恼吗?” 耳麦的那一边,空气骤然陷入死寂。 而耳麦的这一头,弗洛拉也吓得下巴都快掉了。 ——新人,你就是这么套话的吗?你还记得你是来干什么的吗? 让你去套情报,没让人去杀人诛心啊! 第090章 凡人歌12 这一刻, 如果可以,弗洛拉简直想要给菲奥娜表演一个当场晕倒。 弗洛拉觉得自己真是大错特错、错得离谱、错到路边的狗都要啐她一口再走,因为她就不该对这个新人的沟通能力报以任何期盼—— 看看平里她们两人的情况吧!看看平里菲奥娜的社情况吧! 对于这样一个冷酷无情、冷心冷肺、直来直往、不解风情, 对所谓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木头桩子, 她怎么就被鬼了心窍, 对这新人抱有了不切实际的期望呢? 为什么? 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弗洛拉只到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 似乎要冲破脑门化作一场沸腾的咆哮。 此时此刻,弗洛拉也顾不得检查布莱斯的办公室了,而是立即转身离开, 试图下楼对这场灾难的进行最后的挽救。 然而楼下,作为第九部 队的新人、低调的调查人,菲奥娜却好似本不知道前辈弗洛拉此刻的气急败坏,甚至好像对自己面前空气里的可怕窒息也浑然不觉,继续耿直地说了下去: “布莱斯先生, 你既然能从一个小职员做到萨堪郡那个专门负责收购土地的分公司的ceo,想来从你手上经过的土地收购合同早已经数不胜数, 既然如此, 这么多年来,你就真的一次都没有去看过那些失去自己土地的人们的脸吗?你真的觉得她们都是心甘情愿地将土地卖给戈顿集团的吗?你真的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不, 布莱斯先生,我觉得像你这样十年时间就能做到分公司ceo的聪明人, 你肯定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但如果你知道的话, 为什么你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们脸上的表情也会出现在你的脸上?是因为你笃信自己不会像那些人一样, 沦落底层吗?你对自己竟抱有这样大的信心吗?” “够了!够了!闭嘴!”终于,在菲奥娜咄咄人的追问下, 布莱斯爆发了, “你懂什么?!” 死寂的空气终于动起来, 像是要被愤怒的火焰烧灼成滚烫的气浪。 布莱斯在这空寂无人的电梯前近乎歇斯底里:“你是在指责我吗?你是在以什么身份指责我?你知道我为了这一切付出了多少吗?你以为我难道就喜这样、我难道就有选择吗?!不要装作一副你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不要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表情来指责别人的生活——你知道光是为了维持现在的一切,我有多努力吗?! “十年,整整十年,我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在凌晨两点前入睡的。每一天我花在工作上的时间都在十四小时以上!我没有休假,没有社,没有朋友,没有人,没有生活,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作,除了工作我什么都没有——但我这样做难道是因为我喜工作、我想要过这样的生活吗?不!是因为我没有办法!” 在过去的十年里,布莱斯的每一天过得都需要用尽全力。 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与他共事的却大多是使徒……聪明的使徒,天生就受到神眷的使徒,普通人终其一生都可能无法触及到她们起点的使徒。 所以当使徒们结束一天工作开始休息的时候,他还在上班;当使徒们结伴去酒吧放松狂的时候,他在努力工作;当使徒们从自己的大上醒来,一边吃早餐一边轻松考虑今天要不要休假时候,他早已办公室旁的休息室里醒来,开启了又一天的工作。 工作,工作,工作……他过去十年的人生里,全部都写了工作。 但这难道是因为他热工作胜过一切吗? 不,他是不得不这样做! “你知道在这个到处都是竞争的社会里,我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既不是使徒也不是义体人更不是天才的普通的男人,想要保持自己的身份阶层不往下掉有多难吗?你知道和你共事的人都是天才而只有你是靠努力爬上来的觉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当你发现你努力一个月工作的成果可别人只需要短短几天就能追赶上来的时候你的心里是有多么恐慌吗? “不,你不知道,你不理解,因为你是女人,你是使徒,你是被神眷顾的天选之人,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天才永远不会理解普通人,你只需要轻轻松松地活着就够了!” 高挑的电梯维修工道:“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个!”布莱斯暴地打断了维修工的话,“不要跟我说什么‘理解’,不要跟我说什么‘同身受’这种狗的话,我告诉你吧,我本就不信!因为在你沦落到我这种地步之前、在你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普通人之前,你不可能同身受,永远不可能!” 一个天生的优势者,怎么可能明白一个普通人想要出类拔萃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她不可能明白,她甚至本无法想象。 就像没有残疾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没有两条腿的人是如何生活,就像没有失明过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世界永无昼夜的盲目。 同身受? 狗的同身受! 布莱斯愤怒地在电梯前踱步,那原本高筑的心理防线,在无穷无尽的无力、羞恼、憎恨甚至歇斯底里的情绪下溃不成军。 “对,对,你不是问我在我举起刀砍向别人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被砍掉脑袋吗?我告诉你,我想过,但我有什么办法? “是,我曾经使用过卑劣的手段从一个无辜者手里夺走过她的土地。当她对着自己推倒的房屋痛哭涕的时候,是我装作没有看到;当她告上市政厅甚至试图告到国会的时候,是我联系了麦克里迪家族让她们把人强行留下……对,这一切我都做过,但难道你以为这件事没了我就会有别的结果吗? “让我告诉你吧,不可能!就算没有了我布莱斯,还有布莱恩,布莱希!还有任何一个去签字的人、任何一个去当戈顿集团的那把刀的人、任何一个用刀砍向那些庄园主的脑袋的人!而且如果不是我手下留情,如果不是我刻意叮嘱过麦克里迪家族让她们务必不要再做别的事,你以为那些只有一腔野蛮人的勇气的她们就不会来什么更可怕的结果吗?她们能够活到现在都是因为我!我!! “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我已经竭尽全力做到最好了!但我只是……我只是……单纯没有改变这一切的办法而已。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普通人啊!我无能为力,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么多……” 这一刻,布莱斯的话音已经近乎哽咽,可当他看向菲奥娜的时候,他的眼中又充了不服输的怒火。 “所以你呢?如果当初坐在那个位置的人是你,你又会怎么做?难道你就能改变这一切吗?难道你就能做到十全十美、让所有人都意吗?哦,是的,你是使徒,哪怕你不能让所有人都意,但你有掀桌子的能力,所以你如果对戈顿集团到了愤怒,你如果不想做这些事,你大可以把衣服一说一句我不干了然后掀桌子走人! “你可以毫无责任、毫无后顾之忧地抛下一切,然后随便找一份新的工作。不会有人对你辞职过的经历斤斤计较,你还可以什么都不管,只是当一个普通的水管工或者维修工就好,甚至你还可以加入苏特集团,那群野蛮人一定对你热烈。 “反正作为使徒的你们哪里都能去,但我呢?我不行,我不能走,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因为我还有双亲要奉养,因为我的房子还没有还清贷款,因为我的全部未来都系在这份该死的工作上,所以我只能这么做——我又有什么办法?!” 普通人失去工作可以吗? 可以,只要有钱。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