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颂见这两人态度不善,轻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该拦的我会拦,刚才在殿里你们也看到了。” 前不久的紫宸殿内,确实是苏颂三番两次的出言。 但这在二范看来,不过是和稀泥。 范纯仁神情越发冷漠,道:“官家要是再起变法,你会怎么做?” 苏颂拐杖一敲一敲,没有回答。 范纯仁见着,冷哼一声。 范百禄直接看向他,道:“宰执,计相都走了,枢相。” 范百禄将‘枢相’二字要的重了一些。 苏颂听得出二范对他的态度不,却没有多说什么。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一句话就能明白太多,口舌太多无益。 三人来到了慈宁殿前,收住口,见有卫把守,神情各异,倒是畅通无阻的进去了。 高太后勉强的出了寝,在偏殿见了三人。 见过礼之后,苏颂坐在椅子上,拄着拐杖,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范纯仁打量着高太后,心里想问是否被软,最终道:“娘娘,一切还好吧?” 高太后已经知道了一些紫宸殿里发生的情况,看着范纯仁,慨的道:“还好,辛苦卿家了。” 范纯仁听着,登时一肚子话想说,可不知道从哪里说。 范百禄直接问道:“娘娘,官家是否已经打定了主意?” 高太后看向范百禄,神情平静,没有说话。 她到底是老宋家的人,是太皇太后,即便与赵煦有冲突,也不能将话说的太白,丢脸面。 但不说话,就是默认。 范纯仁直接坐直,道:“臣去见官家,请官家请出娘娘,若是官家不肯,我就一头撞死在福宁殿前!” “不可!”苏颂一听,知道范纯仁做得出来,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连忙出声阻拦。 高太后也不允许,‘死谏’往往与‘昏君’,‘亡国’挂钩,大宋朝正鼎盛,怎么能出这样的事? “卿家稍安。” 高太后出声安抚范纯仁,道:“没到那个地步,暂且看看吧。” 说话的时候,高太后目光看向门外,神情平静,却又有说不出的威严味道。 苏颂,范纯仁,范百禄三人见着,都是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赵煦从后殿回返福宁殿的路上,一个黄门急匆匆跑过来,紧张的道:“启禀官家,太后娘娘,刚刚,过世了。” 赵煦的脚步猛的一顿,先是惊容,继而怔了怔,许久,看向慈宁殿的方向,轻声自语的道:“真是时候啊。” 向太后心想着做高太后第二,不折手段,差点害死赵煦,直接害死高公纪,高太后肯定不容她,只是,这个死的时间点,着实太好了! 向太后作为神宗的皇后,赵煦的嫡母皇太后,她一死,赵煦必然要守孝,这立后大婚要推迟了。 立后大婚推迟,赵煦与高太后协议的‘大婚后撤帘还政’自然也要顺延。 所以,这向太后,死的真是时候! 陈皮瞥了眼四周,凑近道:“官家,会不会是……” 赵煦摇头,道:“之前孟美人就提醒我了,只能说,刚刚好。” 至于里面有没有高太后的加速,得问高太后本人了。 陈皮没有再多问,心里却了然。 向太后毕竟是当朝太后,没有被夺去封号,皇家的龌龊事不能摊开,所以,该有的葬礼还得有。 嫡母葬礼时,哪有儿子喜庆大婚的道理? 赵煦想的却是,向太后这一死,他的很多计划都会被打,吕大防这个‘闭府反省’怕是闭不了几天了。 “这游戏,更好看了……”赵煦微笑着自语,向太后这一死,或许会炸出更多的牛鬼蛇神,奇葩故事来。 赵煦自语的当口,高太后与苏颂三人说着话,话里话外都是发自肺腑的慨。 “老身确实老了,短短时间,就病了两次,差点醒不来。” “英宗皇帝驾崩后,老身拖着神宗,几十年风风雨雨,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官家总算是长大了。” “今年六十多了,活的太久,尽自个享福了……” “朝政呢,老身是信得过诸位相公的,官家到底还年轻了些,你们要多担待,该辛苦的辛苦一些……” 苏颂,范百禄,范纯仁听着,脸上再三变动,几次言又止。 看着以往威严从容的太皇太后,这会儿脸病容,语气虚弱,三人心里各有受。 他们也是人老成,从高太后话里,他们听得出来,高太后并非真心想要撤帘还政,还是这位年轻官家手段太快太狠,软高太后出不了慈宁殿。 但,他们又能做什么? 官家没有重大,天下人不能容忍的错误,即便再过分,他们这些臣子也只能听着,至于‘废而另立’,作为臣子是想都不能想! 高太后说这些,当然不是有这样的指望,好似累了,叹了口气,道:“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诸位卿家,国事为重,莫要畏难。” ‘国事为重,莫要畏难’八个字的意思已经溢于言表了。 苏颂,范纯仁,范百禄都听得明白。 年轻的官家想要继承他父皇,神宗皇帝的变法改制,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是因为反对变法的功劳,从而登上今天的高位,而今年轻官家要再来,他们这些人得‘国事为重,莫要畏难’。 苏颂默默无声,他的立场不在于变法还是守旧,在于朝局的安稳,谁来他反对谁。 范纯仁沉不语,他听得懂高太后的意思,想的却是神宗年间旧事。 神宗朝,尽管王安石因为他们这些人的坚决反对而两次罢相,但神宗皇帝并未放弃变法,所以,他们在些人神宗一朝几乎都在放,王至始至终占据朝堂,直到神宗驾崩,当今官家登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会不会重演旧事? 范百禄则不同,他皱着眉,似有话说。 高太后目光审视着三人,忽然道:“老身累了,三位相公好好想想吧。” 苏颂三人会意,连忙起身道:“臣等告退。” 他们今天来,是代表朝廷确认太皇太后的‘安危’的,现在太皇太后对于软只字不提,他们要装聋作哑。 当然,即便高太后提了,他们还得想办法装聋作哑。 三人刚要走,高太后忽然又道:“子功相公,你留下。” 子功,范百禄的字。之所以不叫范相公,大概是区别于范纯仁。 苏颂与范纯仁看了眼高太后,没有说话,径直离开。 范百禄有些意外,但还是应着,继续坐下。 高太后看着他,神情越发慨,道:“当初英宗与慈圣皇后嫌隙,卿家谏言英宗,慈圣皇后撤帘后,你又多有维护,卿家,老身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范百禄双目微凝,拧着眉。 高太后说的,其实就英宗年间的濮议事件,慈圣皇后就是曹太后。 所谓的‘濮议’,就是关于英宗对他生父的称谓引起的。 英宗是藩王过继,并非是仁宗亲子,养在膝下多年。继位后,他坚持称呼他父亲为‘皇考’,朝臣则极力反对。 当时身为言官的范百禄更是言辞烈,连连上书,天无二,一个人怎么能有两个父亲?这违背礼法,是大不孝,何况是天下表率的皇帝! 曹太后当然更不能忍,过继就要断绝那边一切的关系,你继承皇位,反而去认了亲父,那我与仁宗算什么? 名分既定,内外有别,事关皇位,岂能妄动! 于是乎,曹太后与朝臣们坚决反对,朝野山呼海啸。 按理说,英宗应该退让,这确实违背礼法,外加曹太后与朝臣们的力,刚刚登基,怎么能与天下人对抗? 但英宗丝毫不退,他有他的考虑:第一,皇位的正统问题。哪有藩王的儿子是皇帝的?所以,他称呼他亲爹,必须是‘皇考’,皇帝的儿子才能是皇帝! 第二,就是礼法上的悖论。明明是亲爹,怎么能称呼为‘皇伯’,亲生父子反而成了外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无可改变!亲爹都不认了,还算什么孝道? 当然,也或许还有权力争斗以及父子情之类。 总之,这件事在当时的朝野引起巨大波澜,包括司马光等人在内,全力反对。最终两相争执不下,是韩琦与欧修从中穿,令曹太后退让,英宗得以称呼他父亲为‘皇考’,这才算平息了这件事。 曹太后撤帘还政后,看到机会的人,纷纷弹劾、攻击之前支持曹太后,反对英宗的朝臣,并且危及到了曹太后的地位。 这个时候,之前反对英宗的范百禄,还是小小言官,公然上书,据理力争,在朝野颇为瞩目。 作为英宗皇后的高太后,自然记忆犹新。 高太后说这些话,其言自明。 现在的情形与当初极其相似,眼见年轻官家掌权,必然会有无数趋炎附势之人将要重复当年的旧事,威胁她现在的身份与地位。 范百禄是经历了当年的濮议的,也清楚高太后话里的意思,却没有立即开口。 因为,现在情形与当年完全不同! 英宗时期的争还没有现在酷烈,欧修,韩琦等人也算不偏不倚,稳住了朝局与天下人心。可眼下是‘新旧’两水火不容,朝廷里没谁能有欧修,韩琦等人当年的威望。 官家要变法,必然重启新,这么多年的厮杀,恩怨难解,定不能相容,那时,谁能站出来阻止,保护高太后以及他们这些人? 高太后看着范百禄不说话,轻叹一声,道:“老身不要求卿家做什么,只有一件事。在老身闭眼前,不想再次看到天下大,社稷动。” 听到这句话,范百禄脸微变,再也沉默不下去,肃躬身道:“娘娘放心,臣也不想看到那一幕。” 高太后盯着他一会儿,点点头,道:“有卿家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吕卿家确实御下不严,才导致三司衙门的事。相信过几,他就会向官家请罪,官家向来宽仁,会请他出来。” 范百禄没那么乐观,只能应着道:“是。” 他却不知道,高太后这话里有话。 两人说了一阵,范百禄这才心事重重的出了慈宁殿,返回政事堂。 在范百禄离开慈宁殿时候,吕大防已经回到府里,安静的坐在书房里。 他向来喜的三子,吕宏宥站在他身前,抬着手,看着吕大防的神,面担心。 作为儿子,他看的清楚,他父亲现在的沉默与往不同。 往的沉默是自信,从容,现在,则是真的沉默。 吕宏宥等了一盏茶功夫,打破平静的道:“我都听说了。敢问父亲,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吕大防缓缓睁开眼,看着他,道:“你说的什么?” 吕宏宥道:“父亲为什么一定要阻止官家亲政,更是在紫宸殿与官家针锋相对?这是自招祸患,我知道父亲自有打算,事关吕家安危,儿子想问一问。” 吕大防看着他,静默了好一阵子,道:“‘王’在的时候,你看到了,你还想再看一次吗?” ‘王’,是当朝对当年变法朝臣的称呼,‘朋’二字是朝廷的忌讳,称呼曾经的宰相为‘’,自是一种攻击,贬低。 实则上也是,终宋一朝,甚至更远,王安石都被极度贬低,佞、小人、权相等污秽之词笼罩全身。 吕宏宥看着吕大防,道:“儿子问的是,父亲为什么做的这般烈?” 吕大防沙哑着声音,道:“如果说,苏辙的事,我是事后知道,他们擅自做主,你信我吗?” 吕宏宥一怔,他尽管没有入仕,耳濡目染,却是知道里面的龌龊,沉默一阵,道:“自然信。父亲,接下来想要怎么做?官家已然厌恶父亲,再这样下去,天降雷霆。” 吕大防双眼睁开了一些,声音大了,坚定之意充斥,道:“尽人事听天命,能拖多久是多久。” 吕宏宥看着眼前苍老的父亲,忍不住的道:“当年人说介甫先生是坳相公,后来君实先生是又一位,儿子看来,父亲也是。” 介甫是王安石的字,君实是司马光的字,这两位都曾是朝廷宰执。均以脾气执拗著称。 吕大防听着,忍不住一笑,声音更大的道:“让家里准备一下,早则三个月,迟则半年。” 吕宏宥知道他父亲话里的意思,等官家站稳,将那些人招回来,足够替代他父亲的时候,就是他父亲被贬出京,来来回回贬谪的时候了。 一如当年反对变法的旧以及现在的新。 “是。大人辛苦。”吕宏宥抬起手,神肃敬。 大人,是一种特别的称呼,在对外介绍自家父亲时严肃,庄重的称呼,吕宏宥当面说,更显敬重。 吕大防微微转头,看向窗外,语气波澜不惊的道:“要热闹了。” 吕宏宥跟着看过去,天依旧。 天没变,人心呢? …… 皇城司的人,足足六十多人,围住了刘世安府邸,正在进行抄家。 刘府哭喊一片,外面的人窃窃私语,幸灾乐祸居多,同情者寡。 蔡攸站在刘府门前,看着这一幕,神苍白,眼神恐惧,站了好一阵子,这才回府。 西席先生没了往的从容,看着蔡攸回来的表情,沉思不已。 原本蔡京是官家指定的发策使,现在却突然换成了章惇,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信号! 蔡攸心慌意,还是忍不住的道:“先生,您说,会不会是因为父亲还未回来,官家着急,这才临时换了人?” 中年人抬起头,看着他,道:“章惇也不在京城。” 蔡攸心里瞬间被击溃,脸苍白如纸。 他父亲,还未得宠就失宠了?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