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冰看在眼里,只觉得痛心。 相随多年来,何曾见过她骄傲自矜的殿下出过这般脆弱的神情。若不是、若不是病无可医,殿下也不至于取用那西域人进贡的阿芙蓉膏来镇缓病痛…… 殿下曾言,寻常草药三分毒,阿芙蓉膏却有七分毒。只是痼疾发作时,若不以烟斗食阿芙蓉,殿下就会痛得呕心肠。那副模样,任谁看了也会觉得心疼。 但若用了阿芙蓉,殿下就会如现在这样,眼似浓墨,肤似冰瓷,似染朱,混沌颓靡。任谁看了都会觉着是病在膏肓的病人,又哪知,昔永安公主银鞍白马、一骑红衣是何等的风姿飒、神采飞扬呢。 濯冰尽力把那声啜泣在喉咙里,半蹲侍立在一旁,静待华滟恢复。 座上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调整了坐姿,复又直了脊背,端坐着开始执笔批复文书。 濯冰飞快地收拾好了烟具,亲自将其送回归位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长案旁。 如同过往十几年来的那样,侧立在华滟右手旁,一边为她磨墨,一边轻声回禀着事。 “昨夏至,尚服局施尚亲自来送了殿下的夏衣,一共二十四套,臣已教人熨烫过了,殿下若是觉着衣厚重,可以随时更换。” ——若是以前的永安公主,何至于夏至还身披衣,身体康健,自然早早就换了轻薄单衣打马球去了。 “不是说叫里缩减用度吗?”华滟低着头,一边飞快地扫过奏折一边皱眉道,“你有空再往尚服局走一趟,就说是柔仪殿的意思。” “殿下,这已经是缩减之后的了。若是您的用度再减,只怕陛下和庄慎殿下那……”濯冰委婉劝道。 “昇儿和旻儿……罢了,那就这样办吧。” “是。” 批完了一叠,濯冰自然地移了一叠新的,再把那一砚研好的墨推至华滟手边。 窥着华滟的脸不太好,濯冰便开口说些平淡琐事给她解闷。中岁月漫长,一到头来,没有其他的可以消愁破闷。 “前头窗纱眼见着都落了灰,臣教人都拆了,新糊了绿窗纱,瞧着都要觉得凉些……” 主仆二人如是说了些闲话,头渐渐西斜,室内静穆的雕花陈设器具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待得久了,偶然也会忘记破碎的山河、飘摇的黔黎,生出点这世中少有的清微淡远的宁静。 “叮铃铃——叮铃铃——” 猛然,门檐下的护花铃烈地响了起来,打碎了这方寸之地的片刻安宁。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随着“哗啦”一声移门的声响,风尘仆仆的缇卫跪在了华滟面前,带着千里之外冷肃的风雪气息,和,一只小小的传信竹筒。 “殿下、辽东密报——” 缇卫的嗓音呕哑至极,每一声似都从含血的声带中迸出。千里疾驰,缇卫才下了马,连站都站不稳,就被匆忙带入城,身上甲胄还未除去,周身伤口还溢着血,淅沥滴在明镜般的金砖上。 华滟的心早已提至嗓间。她紧盯着送信的密使,期待着他能给垂垂老矣的大夏带来一点新鲜的气息。 缇卫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细小的竹筒来,就再也支撑不住,当下昏死过去。 濯冰把竹筒拾起来,转给华滟,触到她的指尖,冰雪般冷寂。 传信竹筒犹带了送信人的温度,雨淋汗浸血染,连绑筒的麻绳都龌浊腌臜。颤抖着手开了信筒,里面抖落出一张方寸大小的素绢。 送信使早就叫人抬下去医治了,濯冰挥退了下人。 华滟把素白绢布拿在手里凝神看了一会儿,长风卷起炎夏如火盛放的石榴花,一朵朵乘风而起,伴着振振作响的风铃声,穿过如意纹的支摘窗,砸到华滟的肩头。 透明的水珠,一滴一滴,润了素绢,连同散落的火红石榴花瓣。 方寸见许的白绢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永安殿下叩禀:胤公遇刺而薨,临书仓卒,万祈珍重。弟周敬上。 字迹凌,墨痕干枯,想来是匆匆写就,来不及研墨。白绢边缘丝线长短不一,摸着像是从衣角上撕下来的,在手里,甚至可以对上写信人沾在一边的淡墨指印。 无声无痕的水迹,浸了华滟的脸颊。她枯坐了半晌,猛然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早已泪面。 两年前在建邺之约,她未能赴约。那时她心中早有预,或许,这就是他们夫二人最后的缘分。错过,就是错过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般快。 哈。 华滟攥着绢布抵在心口,痛得整个身体都躬了起来,却还是从口齿中发出一声哂笑。 说出去谁会信呢?堂堂大夏的胤国公、骠骑大将军、大长公主驸马温齐,竟会死于无名小卒的暗杀。 世道还太平的时候,他在朝中领了闲职,常除了看一遍兵士练外就是想着法子哄她开心,那时人人都笑他坠了祖先威风,拜倒在女人裙裾之下,有辱温氏威名。建邺城不过那么点大,快马加鞭一就可往返四五趟,温齐出门无论办事还是游,少不得要面对言蜚语。 可他只是温和地笑,回府时再给她送上一束时令的鲜花或是她吃的小点,绝口不提那些轻蔑话语和鄙夷目光。 倘若天下升平,也许他们能如普通夫那样,渡过平凡而幸福的一生,可惜造化人……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心痛,但,今才知道。 她还是会痛。 她也是会痛的啊! 温齐、齐哥,你怎么舍得独留我一人在世上! 华滟伏案恸哭。 单薄的身体不停地起伏,从背后看,两片肩胛骨突兀地从肩背上支棱出来,恍若一对即将要展翅飞翔的蝴蝶。 曾倚靠过的臂膀仿佛仍在身旁,曾依偎过的手掌仿佛仍有余温,曾温柔地拭泪的那个人的影子,漂浮在她看不见的上空,空无神的眼眶里,竟也滴下了滚烫的泪。 “啪嗒”。 一滴水,落在了奏折上。 新写的字迹,被洇成了一团的墨点。 华滟抬手一抹,才发现脸上布了润的痕迹。 她皱了皱眉。 “姑姑。” 华滟低头看着手上那一片水痕。这是哪里来的水迹,竟漫到案牍上去了。她想。 “姑姑!” 华滟闻言抬头。 看到一名妙龄少女正从门口急奔过来。光从她背后投下,她的面容淹没在磅礴壮阔的金辉中,只有披帛上暗绣的金纹熠熠生辉。 纵然看不清少女的脸,但华滟还是出了微笑:“旻儿!你怎么来了?” 华旻奔至面前,说出的第一句话却叫华滟奇怪,“姑姑,您不要伤心太过……” “你这孩子,说些什么呢?”华滟嗔道,“我好好的,什么叫不要伤心太过。你还没回我,怎么突然来柔仪殿了?莫不是前头出了什么岔子?” 华旻那张和华滟有四五肖似的脸庞上出了一种愕异的神情,她怔了怔,随即顺着华滟的话柔顺地往下接了下去。 “朝政并无纰漏,是侄女想着来探望您……” 哪知华滟闻言怀疑更深:“是吗?若真的有问题,你可不要糊我。”她抬头看了看天,头还未完全落下,但是新月却已早早地升起来了,高悬在这片茂密的园林上头。 “这个时候,你往常不都要陪着昇儿一起用药的吗?怎么今儿个跑到我这里来了。”她愈说愈心惊胆战,“莫不是昇儿?莫不是昇儿的病又加重了!” “姑姑、姑姑!您听我说!”华旻竭力安抚着华滟想要起身的动作,奈何她人也纤瘦,且也一直金尊玉贵地养大的,手上并无多少气力,只好朝一旁的人打眼,示意她们上前帮忙。 濯冰出现在了华滟的右手旁,和华旻一左一右地把她按回了椅子上。 “姑姑,昇儿无事,您放心。今他乖乖地喝了药就睡了,我瞧着时还早,便来探望姑姑。”华旻的声音轻柔文雅,扶上华滟的指间肌肤干燥冰凉,那股凉意如岭上霜雪直入华滟的脑海,叫她冷静了下来。 见座上人不再有过的动作,殿内外服侍的人均松了口气。 永安大长公主今才发了一回病,了一斗阿芙蓉才将将平定下来,转眼又受到那样的刺,倘若她那病由此给发了出来,这一下人只怕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要知道,这位方才进来的年轻的镇国公主,可不像柔仪殿的主人一样和善。 濯冰的手搭在了华滟的肩颈上,力道从柔至重,为她按摩放松着神。 华滟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濯冰这按摩的手法愈发进了,她想。只不过,今她的手怎么这般的凉? 她一手带大的侄女华旻此刻正依偎在她身旁,絮絮叨叨地说些女儿家的心事,细碎绵长,但她却听得很是起劲。 毕竟,侄儿华昇心智如同幼童,另外几个子侄昱、炅、昴又都是不中用的,以至于一国朝政,竟要担在她这侄女华旻的肩上,而旻儿虽柔弱,却坚定地担当起了她身为皇族公主的职责。 从旻儿掌政以来,变得忙碌了许多,她还要一边忙于政事,一边心昇儿,踏足柔仪殿的频次早就少了许多。 说起来,旻儿今是为何而来的? 华滟恍惚了片刻。 “姑姑,您不要伤心太过……” 伤心?她为什么要伤心? 华滟这般想了,便这般问出了口。 却见原本殿中忙碌的人、面前的少女,还有肩上按摩的力道,都在她问出口的那一刹那停了下来。 她发现华旻的脸上又出现了她看不懂的悲伤,而另有一道细细的颤抖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殿下您——当真忘了吗?” 这是濯冰的声音。 华滟转过头去看她。 出乎意料地,此刻她的内心竟十分平静,既觉不到被手下人顶撞的恼怒,也觉不到她们所表现出的丝毫痛楚或是悲伤。 华滟的视线扫过华旻忧郁的脸,扫过女官濯冰似是茫然又似愤怒的脸,扫过不知何时跪了一地的人们,然后—— 略过了大开的支摘窗,停驻在了挂在窗下的风铃上。 “玎玲——玎玲——” 正好这时有风起,透明琉璃下充作铃舌的玉扳指沿着风的痕迹撞击着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华滟的身体不自觉地循声一怔。 她依稀回想起了什么画面,记忆深处,似乎也有这样一串风铃,也有这样一阵铃声。她似乎遇到了一些人,经历过一些事。 而那些人事,好像,也正发生在这样的一个夏的傍晚。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