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融的时候,开学了。 北京的天气将暖未暖,仍然透着一股浸骨的凉意。陈家煦下了飞机,走出候机室,一眼看到了围着白 羊绒围巾的尤溪。尤溪半张脸埋在白绒里,眼睛看到他,登时亮了起来,朝他挥手。 陈家煦小跑着过去。 时间过得真快。他想。 好像不久之前自己还是只会跟在尤溪后面的小豆包,现在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甚至某种意义上属于这个社会金字塔尖的一部分人。 他能够和尤溪并肩而立了吗。 他和尤溪一起走出候机室。今天的天格外高、格外蓝,他微微低头,看着尤溪,尤溪在微笑着说着什么,他认真地听,嘴角带着笑意,可是大脑是停滞的。 他几十天辗转难眠的思念,几乎自焚于冬的思念,在来到尤溪身边的一刹那,消解了。 他的远赴之地,他的栖身之所。 他的焚身墓,他大雪飘扬、白鸽成群的理想乡。 # 正式上课前,陈家煦和尤溪一起去超市买 用品。 他拿了一个羽 球拍,放进购物车里。 尤溪诧异。 “你想打羽 球?” 陈家煦四肢协调能力很弱,平衡 差,他讨厌体育运动,唯一坚持了多年的只有长跑了。 “不是……我选了羽 球课,其他的课没有抢到。” 陈家煦有些低落地解释。他几乎能想象到自己上羽 球课时候的窘态。 尤溪拿起羽 球拍的拍柄,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迹。陈家煦随便选了一柄就扔进了购物车,他 本没想好好打羽 球。 拍柄上写着“叁康”,尤溪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牌子。还有些掉 。她掂了掂拍子,把它挂回了原来的地方。 “这拍子不好,咱们一会儿去买尤尼克斯、或者红双喜之类的。” 除了超市,尤溪和陈家煦在王府井吃了午饭。之后他们直接去了体育用品专卖店,挑挑选选,最后尤溪给他买了一柄四位数的尤尼克斯的拍子,超轻全碳素,35磅,适合新手。 陈家煦不太愿意。 “姐,我打得不好。” “不是打的好不好的问题,有能力,咱们就买贵一点的拍子,打起来手 、速度都不一样,新手上手会更快,用劣质的拍子,养成不好的习惯就不好纠正了。”尤溪一边付款,一边解释。 店员把拍子包好。 尤溪从工作到现在,其实都没有给陈家煦买过什么。这次也算是她送给家煦的一个礼物了。 正式开始上课之后,陈家煦又回到了那种连轴转的生活。他勉强适应了,却仍 觉自己像一个勉强转动的老旧机器,卡顿地转动,发出让人厌恶的噪音。很多东西他学得慢,他就用两倍、叁倍的时间弥补上。 但是在体育课上,他的方法不奏效了。 羽 球课的一般 程,不外乎是老师讲解了动作要点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同学们自发组成两人的小组,进行练习。刚下过雨的 场上,飘散着 的沙砾与草坪的味道。陈家煦的搭档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他站在网的一端,身体紧绷地发球。 一次、两次、叁次。 失败。 他的背上微微出汗,左手扶了扶眼镜。 周围都是同学们挥拍击球的风声,时不时有笑声和呼喊声。 他第四次发球,仍然?没有击中,羽 球掉在地上,微微弹了两下后如死掉一样僵硬地直立。 他遥远的看见,对面的女生嘴角不耐烦地向下撇了撇。 # 陈家煦回到家的时候,尤溪正抱着电脑,盘腿坐在沙发上办公,膝盖上还盖着一条小 毯。小晴卧在她身边,见陈家煦回来了,跳下沙发去 接他,却不敢走得太近,站在玄关处轻摇尾巴。 陈家煦摸了摸它的脑袋,换鞋,走进客厅,重重坐在沙发上,身上还背着书包和羽 球包。 尤溪从一堆堆的数据和报告中抬起头,察言观 :“怎么了?” 陈家煦把胳膊 在自己的眼睛上。 “姐,我想退体育课。” 尤溪放下电脑。 “那你体育学分怎么办。” “…下学期修两门。” “下学期事情更多。再说,你怎么知道下学期一定能选上其他的。” 这些陈家煦也知道。他说的不过是一时气话。 “没事儿。我今年事情少,空闲的时候陪你去练一练。” 那之后,尤溪每周陪陈家煦去两叁次,去北大的羽 球场练球,大多是晚上的时候,不上课的时候,往往能有几个空出来的场地。 尤溪的羽 球打得很好,而且不是普通的好。她曾经得过国家级的奖项,还被国家队曾经看中,如果她愿意,甚至有机会成为国家队候补队员。 她从陈家煦的手法、步伐开始纠正。尤溪非常有耐心,有时候连陈家煦自己都没有耐心了,简直难以置信自己协调能力会这么差的时候,尤溪仍然是很有耐心的。 “家煦,不要着急,慢慢来。” 陈家煦想,自己很小的时候,小小的尤溪带着小小的他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说着话的吧。 慢慢的,他学会了发球、高远球,逐渐的,甚至能和尤溪打十几个来回了。 旁边飘来笑声。陈家煦气 吁吁,下意识心里升起一股戾气,全身的神经瞬间尖锐了起来,扎向他的五脏六腑。 是在嘲笑我吧,嘲笑我左支右绌,缓慢笨重。 一个分神,他失了平衡,左膝重重跪向地面,刹那间传来剧痛。 “家煦?怎么样!”尤溪跑过来。 “没什么。” 陈家煦按着膝盖,想要坐起来,却又重重落回地面。 “我看看。”尤溪半蹲着,把他的 腿卷起来。 她的速度太快了,陈家煦没来得及阻止。 “还好,骨头应该没错位。”尤溪按了按他的膝盖骨。 “这样撞一下,怎么可能有事。”陈家煦轻描淡写把 腿放下来。 他咬着后槽牙站起来。这回成功了。 “休息休息吧。”尤溪说,看着他额头的汗汇成水 ,从鬓边,一滴一滴滴下来,在暗绿 的橡胶地上滴开深 的花。 “不用了。”陈家煦固执地说。他拿起了球拍,左腿不可见的微微颤抖。 被看到了。他丑陋的膝盖,尤溪一定觉得很恶心吧。 他的膝盖骨大而突出,表面有些崎岖不平,透过苍白皮 展出形状。 站着的时候,膝盖骨成为一个异样的突出,显得他畸形而病态。 他很小的时候学过拉丁舞。 他还记得,舞蹈室里,一排排小朋友整整齐齐地站着,老师喊一声,齐刷刷把腿架到练功杆上。 老师拿着小皮鞭,斯条慢理地走过一个个小朋友。 “陈家煦,把腿伸直。”他听见老师说。 他咬了牙,拼命把腿往直伸。 但是他的膝盖永远鼓着一个包。 “伸直!”老师在他的脊椎 下一鞭,瞬间如一条毒蛇将他蛰得生疼。 老师去按他的膝盖,他的腿疼得要断掉。 他掉进了这个遥远而晦暗的梦境。 …… 尤溪很高兴,她发现家煦越来越适应大学的生活了。 恶补之后,陈家煦能和人对打羽 球了,甚至打得还不错。 他学习上也逐渐井井有条起来,逐步确认了自己想学的专业方向。什么课拉绩点,什么课重要,他慢慢都能应付了。 尤溪很乐观地想,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每次回燕园,都让她觉得亲切而 悉,也经常能遇到曾经 悉的面孔。 有一次,她遇到了曾经上过课的老教授。 老教授很关心尤溪的近况,得知她毕业后就工作了,不无惋惜地说:“不读研究生可惜了,不如再考一下试试。” 尤溪笑意盈盈,彬彬有礼回答:“我也有这方面的想法,多谢您挂心了,只不过工作这边还暂时 不开身,以后有机会了一定会考的,到时候和您见了,不要嫌我烦啊。” 教授捧腹大笑,注意到尤溪身后沉默的男生。 “这是……” “是我弟弟。他是今年新生。”尤溪语气掩不住的骄傲。 “不错,不错。”老教授竖起了大拇指。“你们家不得了啊。” # 尤溪特别喜 南餐一楼一家糕点小铺的桂花糕。陈家煦得空了,就会给她带几块。看尤溪吃东西是他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她用指尖小心翼翼捻起来一块糕点,牙齿轻轻咬下来一块儿,舌尖一卷,咀嚼的时候两颊轻轻的、一下一下的动。 像一只小兔子。 尤溪听家煦说,他加入了学校的音乐队,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来,家煦还买了一架电子琴,放在客厅里,挨着鱼缸。尤溪这回可以随心所 的学了,但她已经没有那种渴望了。她更喜 听陈家煦弹,安安静静的。 卡农、夜曲,陈家煦一首一首弹,她一首一首听。 她由衷 叹:“家煦,你怎么这么厉害呢。” 陈家煦还常常反反复复给她弹一首曲子,一首让尤溪总有 泪的冲动的曲子。 它是 快的,却总让尤溪想到很遥远的事情,那些自己的落寞、不甘和难堪。那些斑驳的木板,旧粉的天空,一迭迭试卷,那些逐渐和自己失散的朋友。 陈家煦不告诉她这首曲子叫什么,即使她百般恳求。 子就这样 水一样的过去,平静而安心。 很多很多年之后,尤溪在美国一条无名的街道上,再次听到了这首歌,她寻声过去,走过悠长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家老旧的音像店。尤溪问老板这首曲子叫什么,老板告诉她,这首曲子叫《luv?letter》,也就是,情书。 情书。 我用我的一生写了一封断肢残臂、血 模糊的情书,即使它如此不忍卒读。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