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罅隙迅速蔓延开来, 塌陷成一个巨大的窟窿。 我想起萧独曾问我的那句话, 想起他问我时那种执拗的神态。 他问我,我的心里到底纳不纳下的一个人。 我如今知晓了答案, 可他却不在了。 我剧烈的咳嗽起来,肺腑发出阵阵浊音。 “陛下, 陛下要保重身子,节哀。” 白厉在我耳畔紧张地低唤, 仿佛我已经快要死了。 “放心, 朕死不了。”我笑了笑,虚弱的回答。 我固然不能倒下,我是皇帝,我需得心顾天下, 余下的那一部分,方可留给我自己, 还有另一个人。萧煜还活着,我就不能死,我不能由他为所为, 把我再次从帝台上推下去。 “陛下,并非只有噩耗,还有喜讯,白衣卫从乌顿手中救出了随行的长歌公主,皇后乌珠,还有白辰。” 我强撑神:“萧澜呢?他是不是真死了?” 白厉摇了摇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好,公主和皇后,她们会成为朕后翻盘的重要棋子。”我咳了几下,深了一口气,“朕昏期间,朝中情况如何?” “煜亲王把持大权,说是经陛下授意,玉玺在他手上。” “好,且容他得意一阵,朕自会收拾他。你去,将尚方宝剑给李修,通知白延之,让派人将公主送去他的封地冀州严加看守,并以护送皇后回京为由,带兵前来。对了,翡炎呢?” “还在摘星阁,他听闻皇上重病,在摘星阁设坛求神。” 我心想,如此也好,他待在摘星阁,可以暂时避开萧煜。 “待办完事,你去趟摘星阁,求些他的心头血带给朕。” 白厉点了点头,站起了身:“臣,待皇上睡着就去。” 这话似曾相识,我恍恍惚惚地睁开眼,朝他看去,见他正弯,摘了灯罩,要吹灭烛火,情不自道:“留着。” 白厉停住手,拾起一枚灯匙,加了些鲸油进去。 “白厉,你说,那小子会不会恨朕?他的魂魄,愿意回来么?他死在千里之外,看得见,朕留着一盏灯,在等他么?” 他手一颤,朝我看来,有些怔忡,似乎在吃惊我会说这种话。 我笑了一下:“让你见笑了。” “臣不敢。”他又低下头,言又止。 “白厉。” “臣在。” “你可有什么心愿,可有想要守护之人?” “臣愿守护陛下……” “朕是在问你所想,白厉。不是问你的职责。”我如此问道,心中却嘲,若下这重重盔壳,作为萧翎,我近乎是一无所有。直到今,才有了自己的挂念,却是竟没法留住了。 可悲也。 白厉凝视着灯火:“那自然是,纵横四海,浪迹天涯,若得遇一人,既为对手,又是知己,相知相惜,快意人生。” “你可遇见了那人?” 白厉点了点头,复而又摇头,不置可否。 “若遇见了,即便不能相守一世,亦可相惜一时,莫留遗憾。” 说罢,我便疲力竭,沉沉睡去。半梦半醒的,耳畔传来沉重的呼声,近在咫尺,我又嗅到那好闻的麝香味,糊糊地朝身旁摸去,却什么也没有摸到。那声,那味,一瞬间便消散了,我意识到这只是虚幻的梦魇,却不想睁眼。 但醉不醒的滋味,想必便是如此。 “独儿,你回来了?” “皇叔,你想我了?”一个悉的声音笑道。 我倏然睁开了眼睛。 什么也没有。 身旁空的,只有从帘帐隙漏进来的一缕烛光。 我抬眼看去,烛火已是苟延残,忽明忽灭,眼看就要灭了,一下便慌了神,爬到榻边伸手去油,却滚到了地上。 我痛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那烛火闪了闪,灭了。 那小子定是恨我了,不愿回来。 我闭上眼,躺在冰冷的地上,眼前模糊一片。 深冬了,外面那么冷,你一定也很冷罢。 朕,陪你。 门嘎吱一声,凌的脚步声接近身边:“皇上,皇上,躺在这里做什么?快快,把皇上扶起来,别碰着腿!” 我被扶回榻上,烛火被重新点亮,我却一夜无眠直至天亮。 不知今夕是何夕,窗外下了雪。借着熹微的天光,远远可看见那片冰湖,白茫茫的一片,十六岁的萧独曾背着我从上面走过。我望着那儿失了神,听见辰时的钟声才如梦初醒。 是该上早朝了。 可我如此病态,如何能让朝中众臣看见?难道要让他们看着我坐轮椅进出大殿?白厉怎么还没将翡炎的心头血取来? 正想喊他,便听外头有人通报有人求见,不巧正是翡炎。 我不想面对他,更不想承认他是我的生父,承认我是我的母妃与他偷情生下的孽种,一个不为萧氏皇室所容的存在。 翡炎自也不敢让我认他做父,他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他的心头血治不了我的腿。翡氏一族的血可治他人,却对自己的族人无效,实在是天大的笑话,可偏偏却是事实。 而我不能容自己成为一个笑话,受萧煜的摆布。 我问翡炎,他是否请到了神,获得了什么启示,翡炎告诉我,神不曾请到,却在天坛上看见荧惑在心宿边徘徊不去,是为荧惑守心,是大凶之兆。自古以来,此星便象征着帝王有灾。 此兆虽是凶兆,来得却很及时。 按照常理,我身为皇帝,需将这灾祸转嫁给一人。这一人,没有谁比身为镇国公的萧煜更加合适的了。这,我坐着轿辇上朝,谎称登山去摘星阁时失足摔伤,命翡炎在殿前设坛,大肆宣扬荧惑守心之事,闹得朝皆知,当便传遍了冕京。 为平抚天怒,我大赦天下,放了至今关在刑寺的几位大臣,却暗中派白衣卫控制了他们的家人,这几位原本受越太尉牵制,与萧煜走得近的大臣涕零,向刑部联合“指控”镇国公在府中仿造玉玺,藏于新修的神庙之中,恐有谋反之心。 我遣大司宪李修带尚方宝剑去萧煜府中搜查,自然“搜”出了假玉玺——原本被萧澜调换,该放在我的御书房里的那个。 如此一来,萧煜手中的诏书,就一并成了假的,无人会信。 他被擒时果然拿出那诏书,想要与我玉石俱焚。 可诏书上的玺印,难辨真假,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煜没料到我会用以假真这一招,措手不及,他终究年轻尚轻,不敌我的擒故纵,不敌我的帝王之怒。尚方宝剑给予了李修斩杀逆臣的职权,连越太尉与俪妃也没法救他,我恩威并施,未命李修将他就地正法,而派人赐了他好酒黄牛。 ——即是赐死,命他替我受这荧惑之灾。 替帝王而死,比谋逆之罪要荣耀得多。 如此合情合理,朝上下,无人敢上奏求情。 萧煜饮下鸩酒的时候,我就坐在龙椅上看着。他身着白袍,头发披散,脸上再也没了皇长子的傲气,仰脖将酒一口饮下,一双细长的鸾目死死地盯着我,嘴角渐渐滲出黑的血来。 “父皇果然说得没错,他说皇叔,是关不住的鸟儿……需得折其羽翅,扼住咽喉,不让飞,不让叫,才能成为宠物。” 我冷冷垂眸,笑了:“你终归是个贪玩的孩子,可惜这朝堂不是你的冰场,滑错一步,就是要摔断双足,万劫不复的。” 萧煜大笑起来,笑声响彻大殿,竟甚为凄怆。 我才想起,他刚过弱冠,还未册妃,就要死了。 萧煜站起身,脚步踉跄地朝我走来,眼神开始涣散了。他从间摸出一细长的人骨笛,搁到边,吹奏起来。 笛音如泣如诉,像鸟儿的悲鸣。 一曲未毕,他便已倒在了龙墀之下,笛子骨碌碌的滚到一边。 “那一年,在冰湖上,皇叔教我滑冰的时候,我真的很快乐。” 我闭上眼,待听见他呼停止,才挥了挥手:“拖下去罢。” 萧煜死的这,白延之送皇后乌伽进,白家军驻守皇内外,护我周全,我依照传统乌伽入主东,依旧奉为皇后,以安定魑族王廷,暂保太平。之后,我便以萧煜为缺口,将越势力连撬起,贬太尉越渊为昔洲刺史,罚守边关,将萧煜之母,越渊之女俪妃与他一并远逐;命白辰顶替太尉之职,兼任司徒,内阁首辅,升李修为辅国公,刑部尚书,又重赏此次立功的萧默与萧璟,同时削弱二者兵权,分别赐李修之女与白氏郡主予他们成婚,并在冕京为二人分设宅邸。 一切整顿完后,萧独的尸身也送来了。 我在灵柩里见到了他。确如白厉所言,面目全非。 那样高大健壮的一个人,被烧得近乎只剩一把焦黑的枯骨,一只手却紧紧蜷缩成拳,放在前,不知是攥着什么。 我伸手去掰,纹丝不动,狠下心拔下头上玉簪来撬,将他两手指撬开一条隙,才窥见他攥握在手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被烧熔了的琥珀珠子,像一滴染血的泪。 我天旋地转,险些倒进灵柩里。 我不曾见这桀骜不驯的崽子哭过。在腹背受敌,葬身大火的时候,他有没有泪?他是不是以为我骗了他,含恨而死? 我下萧独最喜看我穿的祭天袍,将它盖在他的身上。 人们惊于我授一个叛国之人如此殊荣,既赐龙袍随葬,又将他秘密送入帝陵,他们不知,我赐萧独的,是皇后的待遇。 从地出来,我便去了御书房,想收拾一些萧独的画放入帝陵,却在多宝格中翻到了那卷《天枢》。他已经将它修补完了,在背面竟还了不少,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的建议设想。 有些不成之处,却是大胆创新,值得一试。 我细细看完,目光落在末尾处一串朱砂写的小字上。 ——皇叔嫁我,以为如何? 我伸手朝那字迹抚去,眼中徘徊多的一滴泪,终于落下。 宣和八年,萧独下葬了。 在人们看来,这场葬礼正适合一个叛国罪臣。 草席一掩,曝尸荒野,野兽分食。 他们不知,他躺在帝陵中,我百年之后,将葬在他的身侧。 年末,我改元为乾封,举行祭天大典,成为萧氏王朝里唯一封神的皇帝,受命于天,至高无上,既为天子,亦为神明。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