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是定国公,当年他也是见过的。 那时的定国公还不是定国公,所有人都喊他庞元帅,入京当,镇远府的老百姓自发送出去几十里地,哭着,喊着,求他早些回来瞧瞧。 当波疆也被娘亲拖着去了,七八年过去,记忆中那个画面却依旧光亮如新: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随他出生入死的部众。人数不多,却挡不住通身杀伐之气。哪怕已经远离战场,他们还完美的保持着行军时的阵型,脚步一丝不,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清晰的回在空旷的天地间,如死神的鼓点震慑人心。 那天头很好,光璀璨,黑马上的元帅走出去老远也没回头,可身后的百姓却好像被刻着“镇远府”三个字的界碑挡住,站在原地眺望良久,忽然哗啦啦跪了下去。 汹涌的人群如海浪一般,在炽烈的光下水般伏倒,又好似成的稻穗,沉甸甸的垂了头。 波疆看得出了神,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僵在原地,某种新奇的情绪游遍全身,令他不自觉战栗。 定国公分明带人杀了许多赫特人,但娘亲却总是说他是个好人。 一开始波疆不明白,可如今长大了,却隐约有些懂了。 战争不是好东西,一旦开启,如无绝世猛将难以收场,而每多拖出来的一天,都是无辜百姓的血。 然而现在这个好人却在冷着脸问自己,“你知道主动投案和被抓的区别吗?” 波疆不敢看他,忙垂了眉眼,“小的,小的不知。” 晏骄微微蹙眉。 第一打落空了,没诈出来。 不少心理素质差的犯人往往会给出“不懂您的意思”之类带有狡辩和回避意味的话,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波疆这样直接的否定反而显得很无辜。 “抬起头来!”庞牧突然抬高了声音,像白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开。 波疆猛地一抖,本能的照做,可一对上对方的视线就好像被烫了一样,猛地抖了下。 “你护妹妹,照顾儿,孝顺母亲,”庞牧绕着他走了一圈,不紧不慢的念着,然后突然捏了捏他的肩膀,轻声叹道,“你是个好小伙子。可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男子汉大丈夫,连累别人就不好了。” 波疆的牙关紧了紧,可一声不吭。 庞牧弯下去,直勾勾看进他眼睛里去,“那天王花去找你做什么?” 波疆不说话。 庞牧问道:“所以,那天你的确见过她。” 波疆还是不做声,好像聋了哑了一样。 庞牧歪头跟晏骄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小子反应不太对。 “你,你娘,还有你妹妹,”晏骄忽然开口道,“你们跟王花素来不合,这是城皆知的事情,她死了,你们的嫌疑最大。” “其实按照地点来看,你是凶手的可能最高,”晏骄突然话锋一转,“但是考虑到你的年龄和体力问题,只能是你娘。” 波疆刷的抬起头来,“不是我娘!” 他幼年来到大禄,如今的汉话已经说得非常好了。 庞牧一龇牙,啪的拍了下桌子,“不是她还能有谁?你又证明不了她的清白。” 波疆一急,似乎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刹住了。 庞牧在心里暗骂一声,“我们不会错杀好人,今儿叫你过来,本也是想问个明白。你娘那头说不出什么来,这嫌疑可就洗刷不清了,本想你或许会知道什么,可既然你也不说,那就没法子了。” “这也没什么,只是可惜你娘,辛苦了一辈子,先是为了你们杀了婆婆,如今还是为了你们,干脆命也要丢掉了。”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重重的捏了捏波疆的肩膀,“我也有娘,可我跟你不一样,我会好好孝顺她,你娘,啧,你娘就惨了。不过这也没法子,命不好。” 他就是欺负波疆不懂法,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胡话,步步紧。 就目前来看,即便波疆不是本案凶手,也绝对牵连其中。 只是他始终不肯开口,究竟是为了保护谁? 波疆急的眼圈都红了,“不是她,真不是她!” “那是谁?” 波疆的嘴巴张了又张,两排牙齿都跟着磕碰起来,情急之下,他仰头喊道:“是我,是我!是我杀了她!” “我恨她,她看不起我娘,看不起我,也骂我妹妹,我忍不住了,就杀了她!” 然而庞牧毫不犹豫的摇头,“不是你。” “真的是我!”波疆青筋暴起道,突然眼睛一亮,声音急促道,“是我,我用石头砸的她,你们都是打仗的,懂伤口的,肯定看得出来的!” 庞牧叹了口气,几乎是带了几分同情的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这几句话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你确实只是帮凶。” 波疆脸上的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第54章 “公爷, 大人, ”齐远从外头敲门进来,下巴朝波疆一抬, “这小子的妹子来了, 问什么时候能放回去。” 庞牧和晏骄看向波疆,就见他神中多了几分焦躁, 急切地向外看, 可惜从他所在的角度什么都瞧不见。 庞牧拍了拍手, 示意叫人进来将他带出去。 天微暗, 气温骤降, 裹着羊毡子的妮妮看上去格外瘦削, 见哥哥出来, 她连忙跑上前,“哥!” 这些子侄儿病了, 她便住在兄嫂那边帮忙照看,今哥哥被带走, 家中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都了阵脚, 偏她又不敢跟娘说…… 波疆也往前冲了一步,可得了庞牧眼的小四小五却提前一步在两人中间,一边一个挡住了。 “妮妮,你回去!”波疆大声喊道,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妮妮眼眶里就带了泪, 在院灯照耀下亮的像星星。 “宝儿要爹, 嫂子也很担心, ”她噎道,又带些哀求的看向庞牧,似乎有些胆怯,转而看向晏骄,恳求道,“大人,我哥是个好人,他什么都没做,您放他家去吧!” 说着,就跪下砰砰磕头。 阿苗和许倩都有些不忍,两个姑娘看了看彼此,下意识拉住手,祈求对方能在自己想开口求情时阻止一回。 有的时候真相未免过于残忍,维护正义的一方反而显得像冷酷的恶霸。 百姓见官要跪,这本是规矩,晏骄没拦着,可等妮妮磕到第二个头时就把她撑住了,“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哥,也知道很多我们很想知道的事,对不对?” 两行泪从小姑娘脸上滚落,“我” “纸包不住火,你该明白这个道理,你们知情不报视为包庇,若能尽快叫动手的人投案自首,或许还能减轻处罚。”晏骄在她耳边轻声道,又抬手替她顺了顺糟糟的头发。 妮妮咬了咬嘴,本能的看向哥哥,然后就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捂了嘴,挣扎着带了下去。 饶是不能出声,妮妮也能从他浑身上下看出抗拒: 别说,什么都别说! 妮妮痛苦的呜咽一声,挣扎的脸上是泪痕。 她不想哥哥死,可是…… 晏骄叹了口气,掏出帕子给她擦了脸,“你哥今晚回不去了,甚至可能接下来几天都回不去。” 见妮妮慢慢睁大的眼睛里了惊恐,晏骄不由放缓了声音,将帕子到她手里,又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天已晚,赶紧家去歇着吧,若想见你哥,明儿送你娘来时顺道见吧。” 妮妮的身体猛地僵住,下意识跟着重复道:“我,我娘?” 晏骄点点头,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道:“明儿就该传你娘问话了。” 妮妮仰视着,只觉头顶半轮明月的女官仿佛绝望的化身。 望着小姑娘踉跄远去的背影,晏骄半晌没说话,心里难受的很。 庞牧揽着她的肩膀拍了拍,安道:“事实如此,你我总要求个真相。” 晏骄叹了口气,忽然道:“其实我真的佩服裴以昭的,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有过一分一毫的动摇,那份心当真世所罕见。” 众生皆苦,很多事情本就是迫不得已,他们长年累月的经手这些,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庞牧点了点头,“也不知他眼睛恢复的怎么样了。” “有邵大人盯着,想来无妨,”晏骄道,“约莫月底廖先生他们也该来了,必然会有裴以昭的消息。再不济,外头就是驿站,写个信回去问问也不是难事。” “大人!”在外值守的宋亮进来禀报说,“祝大人撒出去的人回来了,他想问问方不方便现在进来说话。” 庞牧失笑,“这里可是镇远府衙,在人家的地头上,咱们还是别鸠占鹊巢的好。也不必回话了,我们这就过去。” 两人当即并肩向外走去,路上晏骄忽然问道:“你猜明天杏仁知道波疆主动认罪之后,她会怎么着?” 庞牧毫不迟疑道:“她会把一切揽到自己身上。” 里头顾宸舟和祝萧绿都在,见他们过来也不耽搁,就叫那几个挨家挨户询问的衙役讲今天的结果。 “卑职带人分做几组,将那十三家都走遍了。其他人倒罢了,有个叫卓曦的,没什么迟疑就说自己那早晚都在哪里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有谁作证,回答的过于顺畅,反而可疑。”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七年多,正常人能记得住当年几件特别的事就不容易了,更何况具体到某一天的? 若卓曦与本案无关,那么盖房子那段时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劳作罢了,本不会有太深刻的印象。 庞牧问:“这个卓曦是什么底细?” 祝萧绿翻了户籍卷宗出来,对着蜡烛一目十行的扫过,“是炤戎来的民,当时是爷孙俩,不过爷爷三年前去世了,今年二十三,一个人单过。” “没成亲?”晏骄有些意外。 二十三在这时候可不算小了,迄今为止她所知道这个年纪还没成亲的,除了她所在的这个异端团伙外,再无他人。 不过庞牧他们是被打仗耽误了,可卓曦这种普通老百姓实在没理由。 衙役点头,“他子独的,家里养了两条大狗,经常一个人进山打猎,是不缺的,卖皮子倒也能赚不少。算是能干的年轻人,左邻右舍也时常有热心人帮忙做媒,可他总是回绝,挣的钱也不攒着,都是随手买猎具或是接济旁人了,倒也不催着还。” 齐远抱着胳膊啧了声,“倒是仗义。” “确实仗义,经常抱打不平,不仅有小义,也有大决断。”顾宸舟也道,“去年他还跟之前有买卖的皮料贩子做了一回生意,托人从中原运了几车种子和粮食来,都是赔本卖给城中百姓的。” 庞牧了把脸,“不好办。” 衙役又道:“对了,官府组织的集体围猎他从来不去,说是怕自己去就没旁人的份儿了,而且也不大瞧得上那些寻常猎物,听说这两天也要赶在围猎之前进山呢。” 庞牧嗯了声,叫了小八上前,“今晚开始你就盯着他,他进山你也进山,别叫他跑了。” 小八的箭术百步穿杨,尤擅埋伏潜行,派这个活儿再适合不过。 DaminGpuMP.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