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宗见状更显绝望。 陆修琰接过账册随意翻阅几张,上面清楚记载着各省及周边属国上呈的贡品,各贡品最终向何处,或增或减了多少,一目了然。 他平静地合上账册,将它放到桌面上,抬眸望向眼眶微红,倔强地咬着瓣,身子微微颤抖的‘秦若蕖’。 少顷之后,他暗叹一声,对这个豁出一切只为报仇的女子头疼不已。 自被长义阻止了刺杀秦伯宗那一刻起,‘秦若蕖’便清楚今夜报仇无门了,她心里恨极,凌厉的眼神一一扫过在场这些“亲人”,毫不掩饰当中杀意。 在场的秦府中人被她的眼神扫到,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蕖姑娘,事已至此,多造杀孽亦无益,逝者已去,离人世间恩怨情仇,只生者仍在,姑娘行事应需顾及几分,切莫让亲者痛,仇者快。”陆修琰按下怀复杂,语重心长地劝道。 “亲者?敢问王爷,若亲者是仇人又当如何?”不待陆修琰回答,‘秦若蕖’猛地指着秦伯宗,难掩悲愤地道,“他,为了权势官位,伙同外人谋害弟媳,致使夫、骨分享,家不成家!” “阿……蕖。”秦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朝她走去,伸手拉她,却被‘秦若蕖’用力一拂,躲开她的触碰。 “还有你,你可敢对天发誓,秦伯宗对我娘犯下的罪行你一无所知,你没有故意包庇,没有知而放任,你这些年对秦四娘的疼全无半点私心!”声声带泪含恨的指责,如重锤般直砸向秦老夫人口,痛得她几乎呼不过来。 “这些年你的疼,到底是出自对孙辈的真心护,还是出于对我娘的愧疚?卫氏门都在天上看着,你可对得起我外祖母,可对得起我娘,可对得起你的良心!”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滑落,她曾经对秦老夫人有多,如今便有多痛恨。 “以亲人命换来的富贵权势,你们真的心安理得么?午夜梦回就不怕冤死之魂来找你们么?!什么光复秦门昔荣耀,秦氏列祖列宗若真的在天有灵,就应该将此等毫无人之辈……” “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是我,那药是我寻来的,清筠是我害死的,我对不起姨母一家,对不起四弟,对不起……”突然扑出来‘扑通’一下跪在她跟前的身影,将她未尽之语堵了回去,她低头一望,身子晃了晃,站立不稳地退了几步。 “二、二伯父……”向她跪下请罪的居然是一向沉默寡言的秦仲桓! 陆修琰呼一窒,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成拳。 “是我,全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清筠,是我,是我……”秦仲桓伏在地上痛哭失声,长达十年的愧疚几乎得他不过气来,曾经要光耀秦氏门楣的万丈雄心早已被无边无际的悔恨噬殆尽。 “这都是些什么亲人啊,你们、你们……”‘秦若蕖’泪面,右手紧紧地揪着口,她从没有哪一刻似如今这般,这般痛恨自己身上着的秦氏一族之血。 “阿蕖……”含着明显心疼的呜咽呼唤在她身后响起,她睁着泪眼回头,透过水雾望向来人,当那张悉的面容映入眼中时,她再忍不住飞扑过去,紧紧地抱着对方身,将自己埋入他的怀中。 “哥哥,哥哥,哥哥……”仿佛找到宣之口,她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阿蕖,对不住,哥哥回来晚了,对不住……”秦泽苡红着眼紧紧地抱着她,声音沙哑。 是他的错,他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让这瘦弱的肩膀独自担了那么沉、那么深的恨。 突然,怀中女子哭声嘎然而止,身子更是一软,惊得他死死地揽着她急切地唤:“阿蕖、阿蕖……” ‘嗖’的一声,长义只觉眼前一花,本是坐在椅上的陆修琰已经半蹲到秦氏兄妹身前,正抓起‘秦若蕖’的手把脉。 “无妨,她只是一时心绪急剧起伏受不住,这才晕了过来。”陆修琰松了口气,沉声对秦泽苡道。 “多谢王爷。”秦泽苡哑声道。他一个用力,将昏不醒的妹妹抱到怀中,冰冷透骨的眼神逐一扫过在场秦府中人,落到秦老夫人身上时有片刻的停顿,只很快便移开。 他抱着秦若蕖,丝毫不理会身后种种复杂目光,大步迈过了门槛,头也不回地离开。 秦季勋倚着门,绝望地望着将他视作陌生人的儿子,双翕动,眼中泪光闪闪。他深深地了口气,收回视线走了进门。 他一步一步地朝秦老夫人母子几人走过去,离得不到半丈远便止了脚步,眼神绝望又悲哀:“大哥、二哥,你们一直想要秦家富贵显赫如初,可是,你们可曾问过我要什么?我想与清筠白头偕老,想泽苡和阿蕖在我身边平平安安成长,想阿蕖最喜的人还是爹爹,想泽苡一直……”他仰着头,努力将眼中泛着的泪水回去。 少顷,望向秦伯宗哽声道:“阿蕖曾问我可还记得她的娘亲,大哥,你可知道,我甚至不敢向她承认,我这辈子唯一过的女子就是她的娘亲!” 顿了顿,他朝着秦老夫人缓缓下跪,‘咚咚咚’接连叩了几个响头:“孩儿不敢因清筠之死而怨怼;贤枉死,孩儿不能申冤以亡者,是为不义;稚子无辜,却不尽为父之责亲身教导,是为不仁;慈母年迈,不侍奉膝下反累其牵挂担忧,是为不孝;空有腹经纶却不能秉承父志光耀门楣,是为无能。孩儿实为不义不仁不孝无能之人……” “不,季勋,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母亲之错,是母亲对不起清筠,对不起卫氏门……”秦老夫人颤抖着去扶他,泪水滴落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陆修琰久久望向秦泽苡兄妹消失的方向,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忧。他回过身来,目光落到秦伯宗身上。 秦伯宗面如死灰,秦若蕖的杀出、端王侍卫的突然到来,账册的失踪,一桩接一桩,均提醒着他,所有的一切都已暴。 他神情呆滞地望向身边人,上来的眼神,有震惊、有鄙视、有厌弃、有失望、有痛恨……最后,他对上了陆修琰平静的目光。 陆修琰脸如常,让人瞧不出他内心起伏,望着秦伯宗跌跌撞撞地跪在身前,听着对方哑声道:“所有之事都是臣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臣罪有应得,全凭王爷处置。臣从江大人处所得财物悉数藏于书房密室,分毫未动,账册所记全为事实,臣愿以戴罪之身助王爷清除佞,只求王爷宽恕,莫要牵连家人。” 事到如今,再无转寰余地,他只能尽最大力量保存家人,不至于让他们受已所累。 他可倒,但秦府不能倒! *** 揽芳院内,秦泽苡将妹妹安置在上,又吩咐了素岚等人好生侍候,自己便退到外间等候,只当他不经意地扫到屋内的布置时,身子当即僵住了。 “这、这这……” “这里的布置很像夫人生前寝居,是不是?”素岚轻柔的嗓音在他身侧响着。 他只觉喉咙似是被东西堵住了一般,很是难受。 “怎、怎么回事?”良久,他艰难地问。 “这里的每一件摆设,小到一针一线,都有它特定的位置,谁也不能移位,便是偶尔间移了分毫,都瞒不过小姐的眼睛。”素岚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温柔地擦拭着案上的白底青梅花瓶,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位。 “小姐试了一遍又一遍,才最终确定了它们的位置,又花了数时间把每一物的位置牢牢记下。那一年,她还未过七岁生辰。” 秦泽苡只觉心脏被人死死揪住了一般,痛得他几乎痉挛。 他紧紧捂着心口,哽声问:“这么多年来,她都这般?” “是的,一直如此,从未曾变过。”一滴眼泪从素岚眼中滑落,她也来不及去擦,继续道,“那年小姐一场大病,痊愈之后奇迹般地忘记了那段血腥经历,只认定夫人当年是染病不治而亡。老夫人生怕她会再度忆起,遂在府里下了口令,不准任何人再私下提及夫人。这些,公子当年仍在府中,想必记得。” “那后来呢?”秦泽苡下心中酸涩,哑着嗓子问。 “后来?”素岚惨然一笑,“我原本也甚是庆幸,庆幸她不再记得那血腥的一幕幕,谁知……她并不是不记得,而是生生地将那段记忆,连同她自己一起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秦府四小姐的单纯天真,那是因为有人将绝望、悲伤、恐惧等种种负面记忆强行从她脑子里抹去。那个人,就是她!”素岚纤指一指,正正指向上昏的‘秦若蕖’。 第二十八章 秦泽苡也不知自己是怎样从揽芳院离开的,他拖着仿若千斤重的双腿,也分不清往何处去,脑子一直响着素岚的话。 ——“蕖小姐不许我将这些告诉公子,只说,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痛苦由她一人承担便可,无论是四小姐,还是五公子,都不应该被仇恨所累。” 他只觉心如刀绞,如今他方知,在他离家的这些年,他唯一的妹妹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从不曾想到,娘亲离世的背后,竟包含着他的亲人的险恶用心。直到脚下踢到石块,整个人险些跌倒,他方扶着壮的树干,大口大口地起气来。 阿蕖,阿蕖……他应该早些回来的,他不该让她孤身一人留在此处,他不该让她独自承受生母枉死的沉痛。 他抡着拳头一下又一下地往树上砸去,通红的眼眶里,是抑制不住的泪水。 他怎么就那般愚蠢,怎么就相信病一场之后便真的可以彻底忘记那些恐惧与痛苦!娘亲惨死在眼前,拼死相护的岚姨生死未卜,最疼她的爹爹又将娶新人,曾经能为她撑起一片天之人,死的死、伤的伤、离的离,让一直在身边人的呵护下无忧无虑长大的她怎么承受得住! 仿佛一夜之间,她的世界轰然倒塌,再没有人能保护她,再没有人能为她挡去一切伤害,在无穷无尽的恐惧当中,终于有那么一个人冲破束缚而来,抹去她的惊慌、痛苦、惧怕,还她单纯、快乐、无忧…… “阿蕖、娘,对不住,都是我的错……”他枕着树干,潸然泪下。 他不该真的一走了之,不该为着赌一口气硬着脖子不回家。便是再不父亲另娶,再记恨父亲将他送走,可妹妹却永远是他的妹妹,是那个总被他捉到哭,可转过头又颠颠地追着他唤哥哥的小丫头。 这一年,是益安一带官场震的一年,端王陆修琰突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罢免了一批官员,有些官员甚至还来不及反应,端王的侍卫已经出现在眼前,乌纱帽便被摘了去。 陆修琰一身亲王服饰,背着手眺望远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阵清风吹过,吹动衣袂飘飘,发出一阵细细响声。 长义长英兄弟远远地站在他的身后,也不敢上前打扰。 突然,一名侍卫上前,行至长义身边一阵耳语,长英不解地侧头望去,却见兄长眉头皱紧,随即朝着陆修琰走去。 “出什么事了?”他叫住那名侍卫。 “秦伯宗写下伏罪书,悬梁自尽了。” 长英吃了一惊,却又觉得在意料当中。秦伯宗如今是众叛亲离,便是戴罪立功可免死罪,只是想在官场上再拼一番前途是不可能了。 而陆修琰听了长义的回禀后只是平静地说了句‘知道了’,再无话。 对秦伯宗会选择自尽这一条路,其实他或多或少也能想得到。秦卫氏之死、江建业一案,两桩分别牵扯了周府、江府,甚至中的康太妃、江贵妃,无论哪一边,都不是如今的秦府所能抵挡的。 而经历了这一场风波的秦府,必将走向分崩离析的结局。 “大哥,秦伯宗心心念念的‘光复秦门昔荣耀’,这秦家人昔到底有何了不得的荣耀?”好不容易偷了个空,长英拉着兄长低声问。 长义瞥他一眼,道:“秦氏先祖曾追随成祖皇帝征战沙场,后授以一等公爵,盛极一时,及至其孙辈,亦即秦伯宗高祖父犯了事,被德宗皇帝夺了爵,抄了家。后来虽蒙圣恩赦免死罪,只秦门衰败之势却是再挡不住,不得已退出京城,返回原籍。秦伯宗对昔荣耀的执着,想来是自幼受了父辈教导,将光耀门楣刻入了骨子里。”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则奢入俭难,体会过权势带来的奢华富贵,再对比当下的落泊,难免心有不甘,总盼着曾经的荣华能再度归来,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一种执念,这种执念,一代传一代,深蒂固。而秦伯宗,便是其最坚定的传承者。 为了秦氏一族未来的荣耀,便是牺牲自己命亦不在话下,更不必说一个弟媳妇。再加上年纪渐长,又无贵人相扶,要一步登天谈何容易,心中便愈发急躁,这一急,行差踏错便免不了了。 “原来如此。”长英恍然大悟。 长义扫了他一眼,稍顿,问道:“你可知那位秦姑娘一身武艺师从何人?” 长英摇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她与她那位名唤青玉的婢女武功如出一路,说不定是同一人所授,毕竟,哪户人家会请师傅教授姑娘武艺啊!” 长义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 莺声鸟语阵阵,远处的树丫上,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正在放声高歌,丝毫不被这座已经变了天的宅院所影响。 秦若蕖单手抱着石柱,怔怔地望向远方出神。 这些天她一直被兄长勒令留在屋里养伤,秦泽苡更是下了令,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故而秦二娘姐妹几个亦被挡在了揽芳院门外。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心里一直沉沉的难受,更似是有一只无形的手钳住了她想去探个究竟、问个清楚的冲动。 院里的下人走了一批又一批,登高望向院外,可见来去匆匆的一个个身影。 她的揽芳院,仿佛与整个秦府隔绝了开来,外头的人进不来,她也不许出去。 只是,秦伯宗的死讯仍是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茫然地走去问兄长,可秦泽苡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眼神复杂难辨,良久,伸出手来拥着她轻声问:“待这里之事了结后,与哥哥一起去岳梁可好?” 她在他怀中抬眸,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双翕动,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最终只能点点头:“好。” 秦泽苡定定地望着她,经过这些天的接触,他终是明白为何素岚对她的称呼会有两种,虽是同一个人,但又不是一个人。 心里是的怜惜与酸涩,他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对着那双不解的明亮眼眸,蓦地轻笑出声,手指一弯,在她额上轻轻一弹。 “小芋头!” “哎呦!”秦若蕖轻呼出声,待那声久违的‘小芋头’响在耳边时,瞬间生气地鼓起了腮帮子。 “不许叫人家小芋头,人家才不叫小芋头!” 秦泽苡挑眉,笑容一如当年捉她时那般可恶无赖:“蕖,芋也。若蕖,似芋头也。” “才不是这样,爹爹说了,蕖,芙蕖,若蕖,如夏之清荷,出淤泥而不染。”秦若蕖大声反驳,坚决要为自己正名。 “既是若芙蕖,为何不叫若芙,分明……”余下之话却一下子哽在了喉咙,秦泽苡眼神微黯。皆因他想起了幼时一本正经地反驳父亲时的那一幕。daMiNGpump.com |